香樟林里的冲突，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涟漪在校园的某些角落里悄然扩散。但对于大多数学生而言，那不过是枯燥学业中的一剂短暂谈资，很快便被新的八卦所覆盖。
    然而，对于身处漩涡中心的两个人，这一夜，无比漫长。
    陈景深几乎一夜未眠。他反复推敲着已知的线索：沈清晏的怯懦、陆燃的妖冶、手腕的伤痕、以及昨天那完全不符合沈清晏性格的、干净利落甚至有些狠辣的暴力。所有的碎片，都指向那个他专业背景让他无法回避，却又无比沉重的结论——分离性身份障碍。
    这不是简单的性格问题，也不是什么“坏哥哥”的骚扰。这是一个年轻的灵魂，为了在残酷的童年中生存下来，而将自己撕裂成的碎片。
    天刚蒙蒙亮，陈景深便起身了。他需要见到沈清晏，不是以教授对学生的身份，而是以一个试图理解并伸出援手的成年人的身份。他在食堂买了份清淡的早餐，径直走向了沈清晏的宿舍楼。
    敲响房门时，陈景深能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像是碰倒了什么东西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拉开一条缝隙。
    沈清晏出现在门后。他的状态比陈景深想象的还要糟糕。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吓人，嘴唇干裂。那副黑框眼镜后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在看到陈景深的瞬间，恐慌几乎要满溢出来，却又强行压抑下去，变成一种死水般的绝望。
    “教……教授……”他声音沙哑，手指紧紧抠着门框。
    “我给你带了点早餐。”陈景深举起手中的袋子，语气尽量平常，仿佛只是顺路来访，“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沈清晏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侧身让开了通道，动作僵硬。
    宿舍里弥漫着一股未散的、紧张的气息。书桌上摊开着书本，但显然主人并无心学习。陈景深的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沈清晏紧紧攥着的左手上——他下意识地用右手覆住了左手手腕，那里，衣袖被刻意拉得很低。
    陈景深将早餐放在桌上，没有急于追问昨天的事。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也示意沈清晏坐下。
    “先吃点东西。”他说，“你看起来一夜没睡。”
    沈清晏机械地坐下，却没有动食物，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
    “教授……昨天……我……”他试图开口，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昨天的事情，我大概了解了。”陈景深接过他的话，声音平稳而温和，“王锐他们先挑衅，并且先动了手，对吗？”
    沈清晏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是更深的痛苦：“我……我不记得了……他们说是我动了手……我把他们……教授，我会被开除吗？”他最恐惧的依旧是这个。
    “基于我了解到的情况，你是自卫。学校方面，我会去说明。”陈景深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先稳住他的情绪，“我现在更关心的是你，沈清晏。你完全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对吗？”
    沈清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刺穿了最深的防御。他闭上眼，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地滑落，滴在镜片上，晕开一片模糊。
    “我不记得……我只记得他们拦着我，抓住我的手……然后……然后就是一片空白……”他哽咽着，语无伦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在路上了……所有人都看着我……说我……说我把人打了……可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发生的！”
    他的崩溃，他的恐惧，他的无助，在这一刻赤裸裸地展现在陈景深面前。
    陈景深心中最后一丝疑虑消失了。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极其清晰，却又带着无尽暖意的声音说道：
    “沈清晏，看着我。”
    沈清晏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我相信你。”陈景深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相信你不记得。我相信那不是”你”的本意。”
    他顿了顿，抛出了那个关键的名字：“是”陆燃”，对吗？或者……是别的，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存在”？”
    “轰——！”
    沈清晏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教授知道了！他竟然直接说出了那个名字！他一直试图掩盖的、最丑陋、最恐怖的秘密，就这样被摊开在了阳光下。
    他张了张嘴，想否认，想辩解，但在陈景深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充满包容的目光下，所有自欺欺人的谎言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他只能颓然地点了点头，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微不可闻的声音：
    “……是。”
    这一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
    陈景深的心揪紧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要碎掉的年轻人，放缓了语气：“这不是你的错。这只是一种……为了保护你自己而产生的，生存机制。”
    他没有使用“病”这个词，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加重沈清晏的羞耻感。
    “我不知道……教授……我该怎么办……”沈清晏绝望地喃喃，“我是个怪物……”
    “你不是怪物。”陈景深的语气斩钉截铁，“你只是一个受伤很重，并且用自己的方式努力活到现在的孩子。”
    他站起身，走到沈清晏面前，没有触碰他，只是给了他一个安全的存在距离。
    “听着，你现在需要专业的帮助。不是因为我觉得你有”病”，而是因为，我希望你能真正地认识你自己，理解你身体里那些不同的”声音”，并且……学会和他们和平共处，而不是被他们控制，或者活在恐惧里。”陈景深的声音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我认识一位非常可靠的心理医生，他擅长处理这类情况。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一起去见他。这不是审判，只是一次……了解和探索的旅程。”
    沈清晏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逆光而站的陈景深。教授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朦胧，却像一座山，在他即将被黑暗吞噬的世界里，投下了一道坚实而温暖的光影。
    探索……而不是审判吗？
    他还有资格，拥有未来吗？
    内心的恐惧依旧翻腾，但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苗，似乎在这一片狼藉的废墟上，艰难地探出了头。
    他望着陈景深，像是迷途的舟船终于看到了灯塔的光芒，尽管依旧害怕前方的风浪，却终于找到了方向。
    他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却带着一丝决然的声音说：
    “……好。我听您的，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