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兰雅拎着夜壶往井边走，脚步比往常重了些。她刚从药堂后院穿出来，衣角还沾着昨夜刷地留下的灰渍。天光已经大亮，街上人来人往，可没人敢靠她太近。方才那圈焦黑的裂痕还在街心躺着，几个小孩围在旁边指指点点，一见她走近，立马散开，跑得比兔子还快。
    她没理会，把夜壶搁在井沿，弯腰去拉绳子。手刚碰到辘轳，胸口忽然一闷，像是有团火从肚子里往上顶。她皱了皱眉，右手腕内侧又开始发烫，皮肤底下那道纹路隐隐浮现，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就在这时，街对面包子铺的帘子“哗啦”一声掀开。
    “抓贼啊！又是你这小混蛋！”
    一个胖掌柜挥着扁担冲出来，直奔屋檐下那个蹲着的身影。那人穿着件灰扑扑的短打，头发乱得像鸡窝，听见动静猛地抬头，嘴里还叼着半个包子。
    他咧嘴一笑，翻身就往矮墙上跳，动作利索，倒像是被人追打惯了。
    萧烬踩上墙头那一瞬，眼角扫到街对面——
    井边的姑娘站着没动，可她整个人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热气裹着，袖口无风自动，手腕上的红纹一闪即逝。更奇怪的是，她脚边的地砖正慢慢变色，一圈浅浅的焦痕正从她鞋底往外蔓延。
    “哟？”他低喃一声，差点在墙上踩滑。
    底下掌柜还在吼：“别跑！赔我三屉素菜包！”
    他回过神，顺势一跃而下，落地时故意踉跄两步，装模作样地哎哟叫唤：“疼死我了！脚崴了！”
    话虽这么说，他却一瘸一拐朝墙根那口水缸挪去。木缸半满，是他早就瞄好的逃跑路线，靠近时，他手指在袖子里一掐，掌心掠过一丝微光。
    然后，他“不小心”撞了上去。
    水缸晃了两下，轰然翻倒，清流哗啦泼出，顺着青石板淌向井边。伊兰雅猝不及防，下半身全湿了，裤脚贴在腿上，冷得一激灵。那股快要涌上来的热流也被这冷水一激，瞬间熄了火。
    可就在水流漫过她脖颈垂下的玉佩时——
    玉佩猛地一烫，像是被火燎了一下。她呼吸一顿，瞳孔骤然收缩，眼白褪去，整个眼球转成金色，像熔化的铜液凝在眼眶里。
    她愣住了。
    这不是她的感觉。这双眼睛……不听使唤了。
    “哎？哎哎！”包子铺掌柜站在原地，扁担都忘了挥，“那丫头……她眼睛怎么了？金的？！”
    旁边卖糖糕的老头探头一看，手里的托盘“啪”地掉在地上。
    伊兰雅抬手摸向玉佩，指尖刚碰上，一股细密的刺痛顺着手臂窜上来。她想退后，脚却被湿滑的地面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妖女！肯定是妖女！”掌柜往后缩，“先前三十斤泔水泼她都没事，现在眼睛变金，还冒火气，这不是人干的事！”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往后退，有人踮脚看热闹，还有个卖针线的大婶直接捂住孩子眼睛：“莫看莫看，邪性得很！”
    井边只剩她一个人站着，湿衣服贴在身上，冷风一吹，牙齿几乎打颤。可她没低头，也没逃。她只是盯着自己映在水洼里的倒影——那双金眼还在，像不属于她的魂魄寄居在脸上。
    这时，角落传来一声笑。
    “啧，今天真是开了眼。”
    萧烬坐在墙根，抱着膝盖，一脸看戏的模样，“先是有人偷包子，后是姑娘变妖怪，这镇上比我想象的有意思多了。”
    掌柜一听，火气立马转移：“你还在这儿贫？偷我包子不说，还想看热闹收钱啊？”
    他坐起来拍了拍屁股，“我那是借，等我发财了一定还，三屉记下了！”说着掏出块破布比划两下，仿佛真记了账。
    掌柜气得脸红：“你还敢耍我？”
    “不敢不敢。”萧烬连连摆手，转身就要走，却又“哎哟”一声，蹲下去揉脚踝，“刚才摔那一跤，怕是伤着筋了……大哥，扶我一把？”
    “滚！”掌柜怒吼。
    萧烬也不恼，嘿嘿一笑，撑着墙慢慢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巷子口挪。眼看要消失在拐角，他忽然回头，目光精准落在伊兰雅脖颈那枚玉佩上。
    玉佩还在发烫，表面浮起一层极淡的红光，像心跳般一明一灭。
    他眯了眯眼，袖中手指悄然并拢，在掌心划了个复杂的符号。一道无形的气息顺着指尖逸出，缠上空气，又迅速消散。
    “赤焰纹，焚心脉，玉引金瞳……”他低声自语，“这丫头，不是普通杂役那么简单啊。”
    他没再停留，拐进小巷，身影隐入堆满杂物的窄道，可走了几步又停下，靠在墙边，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刚才顺来的最后一个肉包。
    他咬了一口，边嚼边透过缝隙往外看。
    井边，伊兰雅终于缓过劲来。金眼退去，恢复如常。她低头看着湿透的裤子，没说话，弯腰拎起夜壶，重新系上井绳。
    辘轳吱呀转动，水桶升上来。她打了一桶，倒在盆里，开始搓洗夜壶外壁的污渍。动作熟练，神情平静，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可她左手一直按在玉佩上，没松开。
    萧烬嚼着包子，望着她的背影，忽然笑了下：“装得挺像，可惜……你那手抖得厉害。”
    他咽下最后一口，把油纸团成一团塞进墙缝，拍拍手准备走人。
    可刚迈步，巷子深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皱眉，闪身贴墙。
    两个身穿黑衣、腰挎铁尺的男人正朝主街走来，胸前绣着一只银线勾的鹰。他们步伐整齐，眼神锐利，明显不是镇上百姓。
    “查清楚了，”一人低声说，“昨夜气劲震荡，确有焚心道体苏醒迹象。目标是个年轻女子，济世堂杂役，名叫伊兰雅。”
    另一人冷笑：“总算找到漏网之鱼了。九世家要的不只是虎符，更是血脉纯度。把她带回去，活的最好。”
    萧烬靠在墙后，脸上的嬉皮笑脸一点点收了起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留下的气息痕迹，又望向井边那个仍在刷洗夜壶的瘦弱身影。
    “活的最好？”他轻哼一声，从腰间摸出酒葫芦，灌了一口，“那我可不能让你们如意了。”
    他把葫芦塞好，重新挂回腰上，活动了下手腕。
    下一秒，他整个人像是换了副模样，懒散褪去，眼神沉了下来。
    但他没立刻出去。
    而是站在阴影里，静静等着。
    伊兰雅洗完夜壶，站起身，拎着它往药堂方向走。路过街心那圈焦痕时，她脚步顿了顿。
    她低头看着地上裂开的纹路，又摸了摸手腕。
    火还会再来吗？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刚才那双金眼，不是偶然。
    玉佩烫得像是要烧进皮肉里。
    她继续往前走，背影笔直。
    身后，巷口一双眼睛静静注视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萧烬这才走出来，站在街中央，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忽然扬声喊了一句：
    “喂——！”
    伊兰雅听见了，却没有回头。
    萧烬也不在意，笑了笑，把手插进袖子里，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他的影子拖在青石板上，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