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野孩子的山海经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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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投胎是门技术活。小柯觉得,自己上辈子可能是哪个环节出了点技术性故障,导致这辈子拿到的出厂设置,有那么点……嗯,过于「原生态」了。
    在山西老家那片被黄土高原眷顾的土地上,小柯的人生剧本,从开场就带着一股子浓郁的、未经雕琢的乡土气息。别人的青春是偶像剧,是热血漫,是闪着柔光的励志大片。他的青春,活脱脱就是一部在地方台循环播放的、带点黑色幽默的乡村生活纪实片,主角是个戏份不多、主要负责在背景里撒欢奔跑、偶尔制造点无伤大雅麻烦的——野孩子。
    「野」,是小柯身上最醒目、最撕不掉的个人标签,也是他对抗那个略显沉闷的小镇生活的唯一武器。当然,此「野」非彼「野」。不是那种留着莫西干头、穿着破洞铆钉、抱着电吉他在街头嘶吼的摇滚范儿;也不是那种眼神忧郁、出口成章、动不动就45度角仰望天空的文艺范儿。小柯的「野」,更接近于一种……返祖现象,或者说,是一种对城市文明规训的本能抗拒。
    具体表现为:放学铃声就是他冲向田野的发令枪,不跑到浑身沾满草籽泥巴、汗味能熏晕蚊子绝不回家;他能跟村里所有四条腿的生物称兄道弟,从看门的大黄到隔壁家的老母猪,交流起来毫无障碍;书本上的公式古文在他脑子里像溜冰一样留不下痕迹,但对哪棵老槐树上的鸟窝最新、哪个河沟里的泥鳅最肥、哪段明长城遗址的残垣断壁爬上去视野最开阔,他门儿清,比对自己家炕头还熟悉。
    用他爸妈的话说,就是:「这娃,心玩野了,收不回来了!像匹脱缰的野马,拽都拽不住!」
    但这话里,抱怨有三分,无奈有三分,剩下的四分,是一种奇异的、近乎认命的放任自流。
    为啥?
    因为家里还稳稳当当地坐着一位「定海神针」,或者说,是一面照得小柯那点「野性」无所遁形的「照妖镜」——他姐姐。
    如果说小柯是家里那本写满了涂鸦、折角和随性发挥的草稿纸,那姐姐就是最终定稿的、用烫金封面装帧、内容充实到每一页都能当范文的获奖论文集。姐姐,是「别人家孩子」这个概念的顶配升级版、终极进化体。
    她的成长轨迹,标准得像用尺子画出来的:从小到大的成绩单漂亮得能直接贴墙上当年画,奖状多到能糊满一面墙还能有富余用来生火(当然,她舍不得)。懂事、体贴、自律,情绪稳定得像个AI,永远知道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是父母在人前挺直腰杆、笑出八颗牙齿的全部底气,是家族聚会上永不冷场、常提常新的光荣话题。
    这种极端的、近乎残酷的对比之下,小柯的「野」,反而被微妙地合理化了,甚至带上了一点「家族生态多样性保护」的色彩。父母似乎秉持着一种朴素的、甚至带点宿命论的平衡心理:老天爷总不能把所有的聪明、懂事、乖巧、好运都可劲儿地塞给一个家吧?总得有个出来负责「平衡」一下,中和一下过于耀眼的光芒,证明咱家也是个正常家庭,啥款式的娃都生产。
    于是,对小柯,他们采取了一种「战略性放任」政策——眼不见为净,只要班主任不夺命连环Call请家长,只要他没把房顶捅个窟窿或者把邻居家的苞米地点着了,那就由着他去吧。底线是「健康快乐别犯法」,上限是「自生自灭凭造化」。他们内心深处,或许还有一种「兜底」的安心:反正有姐姐这个「保险」在,总不至于差到哪里去。
    小柯呢?他非但没因此生出点什么「备受冷落奋起直追」的雄心壮志,或者「叛逆少年怒刷存在感」的逆反心理,反而乐得轻松,甚至有点没心没肺地庆幸。这心态,大概类似于「躺平界」的资深玩家发现了终极秘诀——有个巨能卷的兄弟姐妹在前面顶着,压力瞬间清零!
    天塌下来有姐姐顶着,锅砸下来有姐姐扛着,父母的期望值、家族的关注度,百分之九十都精准投放在了姐姐身上。他完美规避了「鸡娃」家庭的激烈内卷,在姐姐学霸光芒的「阴影」下,他这片没人管的「自留地」反而疯长出了另一种葳蕤和自由。他不是妈宝,更不是姐宝,他只是心安理得地、快快乐乐地当着他的「家庭吉祥物(减压版)」和「生态平衡调节器」。
    姐姐比他大两岁,人生的进度条永远精准地快他两步,像个永不停歇的领跑员。当姐姐顺利考上省重点高中,朝着名牌大学的目标一路绝尘而去时,小柯正蹲在院子里,满手油污地捣鼓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破自行车,琢磨着怎么才能让它爬坡时省点力气,好让他能骑着去更远的野地里撒欢。
    他看着父母围着姐姐忙前忙后,脸上那种与有荣焉的、仿佛人生价值得到阶段性实现的灿烂笑容,心里第一次不是滋味。但那股酸溜溜的情绪还没来得及发酵,就被一种更实际、更迫切的恐慌感取代了:
    不是吧?靠山要走了?!这尊大佛要是去了上海那种花花世界,以后家里就剩我一个,岂不是要直接面对爹妈那突然无处安放的、过剩的关注度和殷切期望?这跟野猪失去了赖以藏身的山林,孙悟空被压在了五行山下有啥区别?自由即将宣告终结啊!
    这种恐慌,在姐姐收到上海那所知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整个家(甚至可以说半个村)都为之沸腾的那个夏天,达到了顶峰。
    那天,家里的热闹程度堪比过年。鞭炮声(虽然是象征性的小挂鞭)、亲戚邻居的道贺声、父母的朗笑声,交织在一起,差点把屋顶掀翻。姐姐被簇拥在中间,脸上带着羞涩又自豪的红晕,像一颗终于打磨完毕、即将被送往更大舞台展览的明珠。
    小柯则像个局外人,蹲在院子角落的阴凉里,看着那棵被他爬了无数遍的老枣树,心里空落落的。他甚至有点恶毒地想:上海那么大,学校那么好,姐姐这一去,会不会就像断线的风筝,再也飞不回这个小地方了?那以后,谁给他打掩护?谁在爸妈唠叨他时帮忙岔开话题?谁在他闯了祸后,用她那无可挑剔的「优秀」作为对比,让他的错误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恐慌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他意识到,姐姐的离开,不仅仅意味着一个亲人的远行,更意味着他那个无忧无虑、野蛮生长的「黄金时代」,可能真的要落幕了。
    就在姐姐拖着那个巨大的、崭新的行李箱,怀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即将踏上南下的绿皮火车那个清晨,小柯站在月台上,看着父母红着眼圈一遍遍叮嘱姐姐,看着姐姐用力点头、眼神里全是光亮,他心脏那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然后,一个疯狂得近乎荒唐的念头,像野草一样从他心里破土而出,瞬间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像只凭着本能行动的小兽,他揣上自己攒了很久的、原本打算换一个新相机镜头(他唯一的正经爱好)的压岁钱和打零工赚来的所有积蓄,也偷偷买了一张最近站台的票。
    当火车汽笛拉响,缓缓启动,载着姐姐和全家人的希望驶向那个传说中流光溢彩也光怪陆离的大都市时,小柯像一尾悄悄滑入水流的鱼,混在拥挤的、吵嚷的、充满汗味和烟火气的人潮里,跟着那列火车,一头扎进了未知的、巨大的、名叫「上海」的漩涡里。
    他没想太多深远的意义,也没规划什么宏伟的蓝图。那一刻的动机单纯得近乎本能,也「野」得理直气壮:
    老家没啥意思了,一眼能看到头。书也不想读(并且坚定地认为就算读了也未必能找到啥称心如意的好工作)。姐姐在上海,两个人总有个照应(虽然大概率是他需要姐姐照应)。至于到上海干啥?嗨,哪儿不能玩儿呢?世界那么大,他想去瞅瞅!顺便……蹭个住。
    这种「走一步看一步」、「车到山前必有路,没路我就蹚一条」的哲学,即将贯穿他早期「沪漂」生涯的始末。
    火车哐当哐当地前行,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北方田野和逐渐陌生的风景。小柯蜷缩在硬座车厢的连接处,闻着烟草、泡面和脚丫子混合的复杂气味,心里却奇异地平静下来,甚至升起一股冒险般的兴奋。
    他回头望了一眼家乡方向,那里有他爬过无数次的山,蹚过无数次的河,和他那匹「野马」驰骋过的广袤天地。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南方,面向那个传说中遍地黄金、也充满挑战的魔都。
    他的「山海经」,翻开了截然不同的一页。前面是钢筋水泥的森林,是看不见的规则与界限,是一场注定不会平静的远征。
    而这匹来自山西的「野马」,能否在黄浦江畔,找到属于他的草原,还是会被驯服、被圈养,或者……在更危险的游戏中迷失方向?
    答案,都写在了那列南下的、哐当作响的绿皮火车里,写在了这个野孩子混合着恐慌、决绝和一丝跃跃欲试的眼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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