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超市回来的那天晚上，周屿安像一座被冰雪封冻的火山。表面平静，甚至比平时更加沉默地准备晚餐，收拾厨房，但内在的岩浆却在耻辱与痛苦的炙烤下，翻滚沸腾，几近喷发。
    林薇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他不再在餐桌上与她有眼神交流，给她盛汤时手指避开了任何可能的触碰，甚至连他擦拭流理台的背影，都透着一股紧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僵硬。
    “你没事吧？”她放下筷子，看着他几乎没动几口的饭碗。
    周屿安动作一顿，没有抬头，声音沉闷：“没事。可能有点累。”
    林薇不是会追根究底的人，尤其在这种明显对方不愿多谈的时候。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心里却如同明镜——是那些谣言。它们像无形的针，已经扎进了他心里最柔软、最敏感的地方。
    此后的几天，周屿安陷入了无声的煎熬。
    他变得更加忙碌，几乎是用一种自虐般的勤恳打理着这个家。地板擦得光可鉴人，玻璃亮得仿佛不存在，连绿萝的每一片叶子都被擦拭得油绿发亮。他似乎想用这种极致的劳动，来麻痹自己，或者说，来证明自己并非“白吃白住”。
    但只要稍有空闲，尤其是在林薇去上班后，他会像着了魔一样，鬼使神差地打开手机或电脑，在搜索框里输入自己的名字。
    然后，那些不堪入目的字眼便会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如同淬毒的箭矢，将他钉在耻辱柱上。
    「软饭男」、「吃相难看」、「破产废物」、「靠女人上位」、「心思不正」……
    每一条评论，都像周锐那张嘲弄的嘴脸在眼前晃动。他握着手机的指节泛白，拳头紧握，手背上青筋暴起，胸腔里堵着一团棉花，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愤怒、屈辱、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知道这是懦夫的行为，是在自残，但他控制不住。他需要这些恶意的鞭挞，来时刻提醒自己此刻尴尬而危险的处境。
    真正的导火索，在三天后被林薇亲手点燃。
    她显然没有坐视不理。以一种雷厉风行、不容置疑的姿态，薇光科技的法务部发出了几封措辞严厉的律师函，直接起诉了几个跳得最欢、影响最坏的造谣账号，指控他们诽谤和侵犯名誉权。同时，在一个业内颇受关注的商业慈善晚宴上，林薇不仅出席了，还公然挽着周屿安的手臂，以女伴的身份，将他介绍给几位举足轻重的商业伙伴。
    她穿着一身宝蓝色的曳地长裙，妆容精致，气场全开。面对各方或好奇、或探究、或隐含轻蔑的目光，她始终面带得体微笑，与周屿安姿态亲昵，低声交谈，仿佛那些甚嚣尘上的谣言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的保护，强势，直接，不容置疑。
    像一位女王，在用自己的权威，为她看重的人撑起一把保护伞。
    那一刻，周屿安站在她身边，穿着她提前为他准备好的、合身得体的西装，感受着四面八方投射来的目光，以及手臂上传来的、她坚定而温暖的力度。
    他应该感到安心，甚至庆幸。
    但事实上，林薇越是如此保护他，他内心那座名为“自尊”的堡垒，就崩塌得越快，越彻底。
    她越是光芒万丈，无所畏惧，就越发衬托出他的“依附”和“弱势”。
    她为他做的每一分努力，在外人眼中，或许都成了他“软饭硬吃”的佐证。
    他不能让她因为自己，而陷入这种无谓的争议和污名之中。
    他不能让自己，成为她完美履历上唯一的、刺眼的污点，成为她在商场上被人指指点点的负累和软肋。
    爱一个人，怎么舍得让她因自己而蒙尘？
    晚宴回家的车上，两人一路无话。林薇似乎有些疲惫，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周屿安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内心却是一片冰冷的荒芜。
    决心，在那个寂静的夜里，如同寒刃出鞘，变得清晰而决绝。
    他不能留下。
    他必须离开。
    在他还能保留最后一丝体面，在她还没有因为他的存在而受到更多实质伤害之前。
    深夜，凌晨两点。
    在确认林薇卧室的灯已经熄灭许久，呼吸变得平稳绵长之后，周屿安像一抹影子，悄无声息地开始了行动。
    他没有开大灯，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微光。
    他先是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对这个他倾注了无数心血、视为“家”的地方，进行了最后一次彻底的整理。
    沙发靠垫的角度调整到最完美。
    茶几上她看了一半的书，夹好书签，放回书架原位。
    厨房流理台擦得一尘不染，所有厨具归位，仿佛从未使用过。
    冰箱里的食材重新排列整齐，贴上了手写的保鲜日期标签。
    他甚至将她明天准备穿的西装外套和衬衫，重新熨烫了一遍，挂在了衣帽间最顺手的位置。
    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郑重，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
    然后，他回到客房，拿出了那个跟随他多年、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旧行李箱。他没有带走任何林薇给他买的东西——那件蓝色衬衫，那双家居拖鞋，甚至她让助理送来的几件基本款衣物，都被他仔细折叠好，放在了床边。
    行李箱里，只有他来时的那几件旧物。
    最后，他走到客厅的茶几前，打开一盏昏黄的阅读灯。
    他拿出纸笔，坐了下来。
    第一样，是一封手写的感谢信。
    字迹是他一贯的沉稳有力，却比平时更多了几分凝滞：
    “林薇：
    见字如面。
    提笔千言，不知从何说起。首先，请务必接受我最诚挚的感谢。感谢你那晚的救命之恩，感谢你在我最狼狈不堪时的收留与庇护，感谢你这段时间以来，给予我的……温暖。”
    “你的恩情，周屿安铭记于心，永世不忘。”
    第二样，是一张详细的欠条。
    上面清晰地列明了他居住期间按市场价折算的食宿费用，精确到元角分，还包括了当初她垫付的医药费。最后附上一句：
    “以上款项，共计人民币[具体数字]元，我承诺在一年内还清。立此为据。周屿安。”
    第三样，是一本厚厚的、用A4纸装订成册的《林薇生活指南》。
    这是他熬了几个晚上，偷偷整理出来的。里面事无巨细地记录着：
    电器篇：洗衣机不同模式的对应衣物、烘干机的清理周期、洗碗机的盐和亮碟剂添加口位置、空调滤网清洗方法……
    生活篇：物业电话、水电燃气户号、常备药品位置（胃药放在书房左边第二个抽屉，维生素在厨房吊柜）、她偏好品牌的采购渠道……
    美食篇（这是最厚的一部分）：她喜欢的菜谱复刻版，包括精确到克的配料表和步骤图，甚至备注了火候和小窍门。「番茄牛腩，她喜欢炖得烂一点。」「清蒸鲈鱼，水开后蒸8分钟最嫩。」「熬夜后早餐可以准备山药红枣粥，养胃。」
    应急篇：各种突发状况的应对方法，从跳闸到水管漏水，甚至包括……「如果她胃痛又找不到药，可以用生姜红糖煮水应急。」
    这本指南，与其说是说明书，不如说是他一颗滚烫的、无处安放的真心，化作了最朴实无华的文字。
    将三样东西并排放在茶几上最显眼的位置，周屿安站起身，最后环顾了一眼这个承载了他短暂安宁与无限悸动的空间。
    他的目光贪婪地掠过每一处角落，仿佛要将这一切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拉起行李箱的拉杆，没有回头，轻轻地打开门，又轻轻地关上。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清晨，七点。
    生物钟让林薇准时醒来。家里安静得异样。
    没有食物烹饪的细微声响，没有周屿安轻快的脚步声，甚至没有空气中那令人安心的、属于他的淡淡气息。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猛地坐起身，披上外套，冲出卧室。
    客厅，整洁得过分，空荡得令人心慌。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茶几上那三样突兀的东西。
    她一步步走过去，脚步有些虚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封感谢信和欠条。她快速扫过，信纸上那力透纸背的“感谢”和欠条上冰冷清晰的数字，像两根冰锥，狠狠刺入她的心脏。他到底还是把这一切，都归结为了一场需要“清算”的恩情和交易？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那本厚厚的、手写的《林薇生活指南》上。
    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拿起那本册子。
    纸张粗糙的触感，和他那熟悉而认真的字迹，带着一种残存的温度，灼烫着她的掌心。
    她随手翻开一页，正好是「番茄牛腩」的菜谱，旁边还有他用铅笔画的简易步骤图，以及那句备注：「她喜欢炖得烂一点。」
    再翻一页，是应对胃痛的应急方法。
    又一页，是洗衣机的详细操作说明，连哪个模式容易缠住真丝衣服都标注了出来……
    一页页，一行行，一字字。
    这里面，哪里是什么生活指南？
    这分明是他悄无声息地，将他所有的关心、所有的在意、所有笨拙而真诚的守护，都细细密密地编织了进去。
    他走得那么决绝，留下了欠条划清界限，却把这颗毫无保留的、滚烫的真心，伪装成一本实用的手册，留给了她。
    这个……固执的、骄傲的、傻得让人心疼的……傻瓜。
    林薇紧紧攥着那本厚厚的指南，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抬起头，望着这间一夜之间变得冰冷而空旷的房子，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失落和疼痛，瞬间淹没了她。
    她对着满室的寂静，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带着哽咽和愤怒的声音，低低地骂了一句：
    “周屿安，你这个……傻瓜。”
    窗外，晨曦微露，却驱不散屋内弥漫的、离别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