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屿安在家政界（如果这算一个界别的话）的声望，因为成功接待山田先生而达到了顶峰。林薇虽然没有明确表扬，但她发现，自己书桌上那个“待处理”文件格里，偶尔会出现一些打印出来的、关于空间设计与工作效率的前沿文章摘要，字迹是周屿安的。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收下，这在他们之间，已然是一种无言的认可。
    然而，商场的风云变幻，从不因某个人的家政技能出众而有丝毫怜悯。
    周四下午，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薇光科技的会议室里，以林薇方的惨败告终。
    她盯了将近半年，投入了核心团队无数心血，几乎已经闻到胜利气息的“智云”AI医疗诊断平台并购案，在最后签约前的几个小时，被竞争对手“启辰资本”以高出百分之十五的报价、外加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政治资源承诺，硬生生撬走了墙角。
    消息传来时，林薇正在做最后的签约准备。助理推开会议室的门，脸色苍白地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那一刻，会议室里所有高管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空气凝固得如同水泥。
    林薇握着钢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但她脸上的表情，甚至连最细微的肌肉牵动都没有。她只是平静地放下了笔，合上了面前的文件夹，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
    “会议取消。通知核心团队，一小时后，一号会议室复盘。”
    她站起身，率先走出了会议室，脊背挺得笔直，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依旧沉稳、规律，仿佛刚才失去的不是一个足以影响公司未来三年战略布局的关键项目。
    一小时的复盘会，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团队成员个个垂头丧气，有人愤慨于对手的卑劣手段，有人自责于工作的疏忽。
    林薇坐在主位，冷静地分析着失败的原因，从信息不对称到风险预估不足，条分缕析，逻辑清晰。她没有指责任何人，甚至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情绪，只是将一个个血淋淋的问题剖开，摆在桌面上。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股灼烧般的失望和挫败感，几乎要将她吞噬。这个项目对她意义非凡，不仅仅在于商业价值，更关乎她下一步的战略构想。如今，一切成空。
    会议结束，她拒绝了助理送她回家的提议，也屏蔽了所有或关心或打探的电话。
    她需要一个人待着。
    走出办公大楼，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初冬的雨，冰冷刺骨，伴随着呼啸的北风，砸在脸上生疼。
    司机已经把车开到了门口，按着喇叭。
    林薇看着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却摇了摇头。她对司机摆了摆手，示意他先走。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雨水腥味的空气，一头扎进了茫茫雨幕之中。
    她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只是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头发、她的西装外套。昂贵的羊绒大衣吸饱了水分，变得沉重无比，像一副冰冷的铠甲压在她身上。高跟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狼狈不堪。
    路上的行人匆匆跑过，用怪异的目光看着这个在暴雨中漫步、妆容花掉、形同女鬼的女人。
    但她浑然不觉。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的身体，也仿佛冲刷着她紧绷的神经。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从眼眶里溢出的、滚烫的液体。
    她不允许自己哭。
    至少在任何人能看到的地方，不允许。
    可在这无人的、被雨水笼罩的街道上，坚强的堤坝似乎也变得摇摇欲坠。失败的画面，团队成员沮丧的脸，对手得意的眼神……在她脑海中反复播放。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像这漫天雨水一样，将她彻底淹没。
    她走了很久，久到双腿麻木，身体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终于，她看到了那栋熟悉的公寓楼，像一座沉默的灯塔，在雨夜中散发着微弱的光。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颤抖着手，用指纹打开了门锁。
    “嘀”的一声轻响，门开了。
    温暖的、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与她周身冰冷的湿气形成鲜明对比。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暖黄的落地灯，周屿安正坐在沙发上看书，听到动静，他抬起头。
    当他的目光触及门口那个如同从水里捞出来、脸色苍白、发丝凌乱黏在脸上、眼神空洞的林薇时，他脸上的平静瞬间被担忧和震惊取代。
    他几乎是立刻放下书，站起身。
    林薇站在玄关，水珠从她的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她脚下汇聚成一小滩水渍。她看着周屿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屿安没有惊呼，没有像普通人那样冲过来连声追问“你怎么了？”“怎么淋成这样？”“出什么事了？”。
    他只是快步走过来，眉头微蹙，目光在她湿透的身上迅速扫过，然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又异常温和的力道，握住她冰冷的手腕，将她从湿滑的玄关引到了客厅干燥的地毯上。
    “站着别动。”他低声说了一句，转身快步走向浴室。
    很快，他拿着一条巨大、蓬松、散发着烘干机余温的干毛巾回来了。他没有试图去擦她滴水的头发，而是直接将毛巾整个披裹在她的头上和肩膀上，动作迅速却不失轻柔，仿佛在包裹一件易碎的珍宝。
    温暖的触感瞬间包围了她冰冷的头皮和脖颈。
    “先把湿衣服换下来，我去放热水。”他语速很快，但依旧稳定，没有丝毫慌乱。说完，他再次转身进了浴室，里面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
    林薇像个失去指令的机器人，僵硬地站在原地，头上裹着温暖的毛巾，听着浴室里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水流声。那股强撑着的、名为“坚强”的气力，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松懈的缝隙，开始一点点从她体内流失。
    周屿安很快又从浴室出来，手里拿着她的干爽家居服。
    “热水放好了，先去泡一下，驱驱寒。”他将衣服递给她，然后极其自然地接过她肩上那块已经半湿的毛巾，“我去给你煮点姜茶。”
    他安排得井井有条，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和言语，仿佛处理这种“落汤鸡总裁回家”的突发状况，是他工作职责的一部分。
    林薇抱着柔软干燥的家居服，看着周屿安转身走向厨房的挺拔背影，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氤氲着热气的流水声……
    一直紧绷着、武装到牙齿的某根弦，
    “啪”地一声，
    断了。
    她没有立刻去浴室，而是慢慢地、脱力般地坐到了沙发上，用那条尚且干爽的毛巾，捂住了自己的脸。
    冰冷的指尖接触到温暖的毛巾，带来一阵战栗。
    压抑了一整天的委屈、不甘、挫败和疲惫，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控制。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被毛巾捂住的口中，泄露出极力压抑的、小动物呜咽般的细微声响。
    她哭了。
    不是默默流泪，而是近乎崩溃的、无声的恸哭。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冷静，所有的运筹帷幄，在这一刻，被一场冷雨和一个人不问缘由的温柔，彻底击得粉碎。
    周屿安端着刚煮好的、滚烫的姜茶从厨房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在家务上一塌糊涂、永远带着点疏离和骄傲的林薇，此刻像一只被遗弃的、淋湿了羽毛的鸟，蜷缩在沙发角落里，用毛巾捂着脸，单薄的肩膀脆弱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啜泣声。
    他的脚步顿住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站在原地，犹豫了足足有三秒钟。
    然后，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将那杯冒着辛辣暖香的姜茶，轻轻地、稳稳地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他没有试图去拉开她脸上的毛巾，也没有说出任何苍白的安慰话语。
    他只是沉默地、在她身边的沙发空位上，坐了下来。
    他没有靠得很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但那个沉默的、温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座无声的灯塔，或者一把悄然撑开的伞，为她隔绝了窗外所有的风雨和冰冷。
    他的存在，无声地告诉她：这里很安全，你可以脆弱。
    不知过了多久，林薇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偶尔的抽噎。
    她依旧用毛巾捂着脸，带着浓重的、无法掩饰的鼻音，闷闷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问：
    “周屿安……我是不是……很失败？”
    声音里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不确定，完全失去了平日里那种斩钉截铁的自信。
    周屿安侧过头，看着她被毛巾包裹的后脑勺，看着她因为哭泣而微微弓起的、显得异常单薄的脊背。
    他的眼神深邃而复杂，里面翻涌着许多情绪，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种无比纯粹的、坚定的温柔。
    他没有立刻回答。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两人轻浅的呼吸声。
    几秒后，他用一种清晰而平稳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的语气，缓缓开口：
    “林薇，”他叫了她的名字，不是“林总”，
    “能把生活过得这么糟糕，”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才继续，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极淡的、近乎宠溺的调侃，
    “却还能在事业上这么成功……”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将后面的话说完：
    “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
    捂着脸的林薇，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句话，像一道温暖而强大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所有的心理防御。
    不是“别难过”，不是“会好的”，也不是“你很棒”这种空洞的鼓励。
    而是一句如此矛盾，却又如此精准地，概括了她全部人生的评价。
    承认她在生活上的狼狈不堪，却又无比肯定她在事业上的辉煌成就。这两者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個独一无二的、强大的、同时也需要被呵护的——林薇。
    “呜……”
    压抑的哭声，再一次爆发出来。
    但这一次，不再是充满绝望和挫败的痛哭，而是带着一种被彻底理解、全然接纳后的委屈、释然，与……宣泄。
    眼泪汹涌而出，浸湿了厚厚的毛巾。
    但她知道，这一次的泪水，是温暖的。
    周屿安依旧安静地坐在她身边，没有打扰她，只是在她哭得有些脱力、身体微微摇晃时，默默地、将一张干净的纸巾，塞到了她捂着毛巾的手边。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