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浣衣局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679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浣衣局的院子比从门外看着更大,也更破败。几排低矮的瓦房墙面斑驳,露出里面灰黑的砖石。院子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结着薄冰的石砌水池,水池四周和院子空地上,密密麻麻地支着晾晒的竹竿,上面挂满了各色衣物、床单、布幔,如同片片沉重湿冷的旗帜,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滴着水,将地面洇得一片泥泞湿滑。
    二三十个穿着灰布棉袄的宫女正埋头在水池边或大木盆前搓洗衣物,没人说话,只有哗哗水声和捣衣声此起彼伏。她们的手无一例外红肿着,有些还缠着脏布条。
    张嬷嬷把清漪她们七八个新人带到院子角落,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在清漪那里略微停了停。
    “都听好了。”她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院子里的嘈杂,“到了这儿,就安分干活。宫里上下多少人的穿戴,都指着浣衣局。”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了些别的意味:“活儿是干不完的。要想轻省点,光傻干不成,得懂规矩,知道孝敬。”
    清漪垂眼盯着自己湿了的鞋尖。这话里的意思她明白,从前在家时也听下人们悄悄议论过,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落到这步田地。
    “你,”张嬷嬷指向清漪旁边一个看起来体格健壮的妇人,“去东边三号池,跟着李嫂子学捶打厚重织物。”
    “你,去北边浆洗房,负责漂洗。”
    她挨个分派,语速很快,不容置疑。最后,她的手指点向了清漪,“你,沈氏,去西角那堆衣物那里。”
    清漪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院子最偏僻的一个角落,靠近堆放垃圾和破损木盆的地方,地上堆积如山的,是颜色最深、质地最粗糙、并且散发着格外浓重汗臭和污渍气味的衣物。
    “今天之内,把那堆洗完。洗不完,”张嬷嬷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晚膳就不用领了。”
    没有多余的训斥,也没有所谓的下马威,生存的考验直接而赤裸地摆在了面前。
    张嬷嬷分派完,便不再理会她们,转身走向一间看起来像是管事房的屋子。先前站着的那些老宫女们也沉默地散开,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领着清漪去西角的,是一个面容枯黄、身形瘦小的宫女,她看了清漪一眼,低声道:“我叫春桃,以后你就跟着我做吧。”
    走到那堆衣物前,那刺鼻的气味更加浓烈。清漪蹲下身,学着旁边其他人的样子,从旁边一个半人高的大木桶里,用破旧的木瓢舀起冰冷的、带着冰碴的水,倒进一个裂了缝的大木盆里,然后拿起一块灰褐色、质地粗糙的皂角,将一件散发着馊味的里衣浸入水中。
    在家时她最多洗过沾了泥的草药,何曾碰过这样污秽的衣物。粗布很快磨得指尖生疼,冰水让双手很快麻木,只能凭着本能反复搓洗、拧干。
    旁边的老宫女们大多沉默着,偶尔有低低的交谈,也迅速湮灭在巨大的水声和劳作声中。她们的动作熟练而迅速。没有人多看这个新来的、动作笨拙的“官家小姐”一眼。
    时间在冰冷和重复中缓慢流逝。清漪感觉自己的腰背渐渐酸痛难忍,双腿也因为长时间蹲着而麻木。
    中午的饭食是由两个粗使太监抬来的。一人一个杂粮馒头,一碗清澈得几乎能数清米粒的稀粥,外加一小撮黑乎乎、咸得发苦的菜干。吃饭的时间很短,只有不到一刻钟。宫女们各自寻个角落,或蹲或站,快速地吞咽着。
    清漪拿着自己那份,走到一处背风的墙根下。馒头又硬又冷,硌得喉咙生疼,粥也是冰凉的。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努力将这维持生命的最低限度的食物咽下去。
    下午的劳作更加难熬。双手指尖已经被磨破,浸在冰水里更是钻心地疼。动作不免越来越慢。
    一个身材高壮、面容带着几分凶相的宫女走了过来,她是管西角这片区域的小头目,大家都叫她阿秀姐。她用脚踢了踢清漪旁边的木盆,脏水溅了清漪一身。
    “磨蹭什么?当自己还是府里的小姐,等着丫环伺候呢?”阿秀的声音尖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瞧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就不是干活的料!我告诉你,今天这堆衣服洗不完,别说晚饭,有你好看!”
    清漪没有抬头,也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加快了些许动作。她知道,在这里,任何辩解和反抗,在绝对的权力和体力差距面前,都只会招来更严厉的惩罚和更多的刁难。
    阿秀见她不出声,觉得无趣,又骂骂咧咧了几句,才转身走开。
    傍晚,当下工的敲击声响起时,清漪面前的衣物堆,依旧剩下一小半。她的双手已经红肿不堪,几处破皮的地方渗着血丝,一碰就疼得钻心。
    张嬷嬷踱步过来,看了看那堆未洗完的衣物,又看了看清漪狼狈的样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果然是个没用的。”她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规矩就是规矩。今晚的饭,你就别想了。就在这里接着洗,什么时候洗完,什么时候算完。”
    说完,她不再看清漪,转身离开了。
    寒风呼啸着穿过晾晒的衣物,发出呜咽般的声音。院墙角落堆积的残雪反射着惨淡的月光,更添几分寒冷。
    她看着盆中晃动的、倒映着模糊月影的污水,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无力感再次袭来。母亲的容颜,父亲的眼神,府中的温暖,一一闪过脸海。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污浊气息的空气,再次将疼痛不堪的双手伸入水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细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给。”
    清漪猛地睁开眼,只见白天那个领她来的瘦小宫女春桃,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悄悄将一个冰冷的、硬邦邦的东西塞到她手里。是半个杂粮馒头。
    “快吃,我偷偷藏的。”春桃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紧张,“别让人看见。”
    那半个馒头像石头一样硬,冰冷硌牙,但此刻在清漪手中。她看着春桃同样红肿、甚至比自己更严重的手,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你自己……”她哑声开口。
    “我吃过了,这是省下来的。”春桃催促道,“快吃吧,吃了才有力气。嬷嬷其实……也不算最坏的,只要你不出格,她也不会往死里逼你。这院子里的老人,谁不是这么熬过来的?”
    清漪不再多言,小口而迅速地啃着那半个冰冷的馒头。粗糙的馒头渣划过喉咙,带着一种真实的、支撑着她不至于立刻倒下的力量。
    “谢谢。”她低声说,声音有些哽咽。
    春桃摇摇头,陪她蹲了一会儿,看着那堆剩下的衣物,低声道:“我帮你一起洗吧,快点洗完,也能早点回去歇着。这夜里太冷了,会冻死人的。”
    清漪想拒绝,但春桃已经挽起袖子,拿起另一件衣物搓洗起来。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默默记在心里,也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有了春桃的帮助,剩下的衣物终于在天亮前洗完了。两人的手都冻得失去了知觉,浑身冰冷僵硬。
    回到居住的通铺屋子时,里面鼾声此起彼伏。春桃指着通铺最角落里一个空位,“那儿,之前的人……没熬过冬天,你睡那儿。”
    那位置紧挨着漏风的窗户,是最冷的地方。清漪默默地走过去,铺位上只有一张破烂的草席和一床硬邦邦、散发着霉味和汗味的薄被。
    她蜷缩着躺下,冰冷的被褥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铁一样贴在身上。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着疼痛和疲惫,双手更是火辣辣地疼。窗外,寒风呼啸。
    她悄悄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那枚银针和母亲的血书。银针在黑暗中泛着一点微弱的冷光,血书柔软的布料摩挲着她的指尖。
    她将这两样东西紧紧捂在胸口,之后,她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