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沫，抽打在粗粝的羊毛毡帐上，发出永无止息般的呜咽。
    阿史那·云烨跪坐在帐中，任由老侍女为她梳理那一头与部族格格不入的、墨黑中泛着幽微暗蓝的长发。
    那是守护龙裔血脉的证明，在朔风部落是荣耀的象征，而在即将前往的中原，将是异类的标记。
    “云烨，我的孩子，”大萨满的声音苍老得像被风侵蚀了千年的岩石，“此去中原，非为和亲，非为质奴。你是”活贡”，是献给中原皇帝，以示臣服的”礼物”。”
    铜镜中映出一张过于清丽的脸庞，眉眼深邃，皮肤是常年不见烈日的冷白，乍看之下，柔弱得仿佛能被一阵风吹折。
    但若细看，便能发现那双深褐近黑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北地冻土般的沉静与凛冽。
    “我明白，大萨满。”云烨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金石之音，“监视封印的异动已经传来，龙眠之地的风雪带着不该有的腥臊。毁灭的爪牙正在苏醒，它们会循着龙脉，前往人口稠密的中原。那里……是更丰美的猎场。”
    大萨满枯瘦的手指抚过她的发顶，带着某种古老的祝福：“中原人早已忘却真实的龙为何物。他们将其绣在袍服，刻在石柱，视为祥瑞。他们不会理解你的使命，甚至会将你视为灾厄。孤独、误解、敌意，将是你必须饮下的苦酒。”
    云烨缓缓起身，走到帐边，掀开厚重的毡帘。极北之地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
    远方，连绵的雪山在灰蒙蒙的天穹下勾勒出狰狞的剪影，那是龙眠之地，是她一族世代镇守的牢笼与战场。
    “我无需他们理解。”她望着那片孕育着恐怖与宿命的群山，眼神锐利如她藏在靴筒中的屠龙短剑，“我只需完成我的职责。龙血，必将再次染红我的双手。”
    三个月后，帝都长安。
    朱雀大街的喧嚣隔着厚厚的车帘，依旧顽固地钻入云烨的耳中。
    人声、马蹄声、商贩的叫卖声，交织成一片与她故乡死寂风雪截然不同的、充满烟火气的嘈杂。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食物、香料和人群拥挤的味道，腻得让她微微蹙眉。
    马车驶入皇城，周遭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车轮碾过青石御道的辘辘声，规律得令人窒息。
    献贡的典礼冗长而繁琐。
    巨大的宣政殿内，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轻蔑地落在她身上。她穿着朔风部落最隆重的礼服，皮裘与银饰包裹着她纤细的身躯，在满殿绮罗锦绣中，显得原始而格格不入。
    她垂着眼，一步步走向那至高无上的御座。每一步，都能感受到无数视线如同细针，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她能清晰地分辨出哪些目光带着对异域美色的玩味，哪些带着对“蛮夷”贡品的鄙夷。
    终于，她在御阶前停下，依照礼官的指引，屈膝，俯身。
    “朔风部族，敬献吾皇，愿吾皇万岁，福泽苍生。”她的中原官话带着一丝生硬的异域口音，但字句清晰。
    没有听到立刻的回应。她能感觉到一道极具存在感的目光落在她的头顶，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平身。”男人的声音响起，清越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云烨依言抬头，第一次看清了中原的皇帝，萧凛。
    他很年轻，或许比她大不了几岁。
    身着玄色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珠玉遮挡了他部分面容，但那双透过旒珠望出来的眼睛，却如寒星般明亮锐利，与他声音里的平静截然不同。
    他俊美，却是一种属于帝王的高高在上的、带着疏离感的俊美，仿佛昆仑山巅的积雪，耀眼而冰冷。
    萧凛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并未如其他男人那般流连于她的容貌，反而像是在评估一件……有趣的物品。
    “朔风部族的心意，朕收到了。”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公主远道而来，辛苦了。日后，便留在宫中，朕会命人好生照料。”
    “照料”。一个多么温和的词。云烨心中冷笑，她知道，这不过是“监视”的另一种说法。她是一个来自化外部落的“活贡品”，一个象征性的臣服标志，将被圈养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直至枯萎。
    “谢陛下。”她再次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情绪。
    云烨被安置在一处名为“揽月阁”的僻静宫苑。待遇算不上差，也绝谈不上好。宫人们表面恭敬，背后却窃窃私语，谈论着这位来自苦寒之地的公主那古怪的沉默和过于苍白的脸色。
    她像一尊精致却无生气的瓷娃娃，与这繁花似锦的宫廷格格不入。
    她不在乎。她的感官如同最敏锐的猎鹰，时刻捕捉着风中传来的讯息。龙族的气息尚未蔓延至此，但空气中灵力的细微扰动，已让她体内的守护血脉隐隐躁动。暴风雨来临前，总是格外平静。
    她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揽月阁的露台上度过，望着北方——她故乡的方向，也是龙眠之地的方向。有时，她也望向西方，那里是连绵的群山，根据她血脉的感应，那里有一条蛰伏的地脉，是龙族喜欢的通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静得令人窒息。直到一场缠绵的秋雨降临长安。
    雨水敲打着琉璃瓦，淅淅沥沥。宫人们都躲在檐下廊内，抱怨着这潮湿的天气。
    唯有云烨，站在雨中，微微仰起脸。
    冰凉的雨水打湿了她的面颊、她的发丝、她的衣袍，她却仿佛得到了某种滋润，一直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下来。只有在雨中，她才能更清晰地感知到那些隐藏在天地间的、常人无法察觉的波动。
    就在刚才，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硫磺与血腥气的异样波动，从西面群山的方向传来，夹杂在雨水的清新之中，一闪而逝。
    她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
    当夜，雨势稍歇，转为细密的雨丝。揽月阁的值守宫娥因倦怠打了个盹，醒来时，发现内殿早已空无一人。只有一扇面对御花园的窗户，无声地敞开着，带着水汽的冷风阵阵涌入。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份密报放在了皇帝萧凛的案头。
    “揽月阁那位，雨夜失踪，形如鬼魅，踪迹指向西苑禁山。”
    萧凛合上密报，指尖在光滑的纸面上轻轻敲击。他想起大殿上那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想起她站在雨中的单薄身影。好奇，以及一种对于脱离掌控的事物的本能警惕，驱使他站了起来。
    “备马，去西苑。”他对暗处吩咐道，声音冷峻，“朕要亲自看看，这位朔风公主，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他脱下繁复的龙袍，换上一身玄色劲装，如同融入了夜色。帝王之尊，此刻却如同最老练的猎手，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雨幕笼罩的禁山。
    山路湿滑，林木在夜雨中显得鬼影幢幢。萧凛的追踪术出乎意料地精湛，他循着几乎不可辨的细微痕迹——一片被不经意刮掉的衣角纤维，一枚陷入湿泥比寻常女子略深半分的足印——一路深入。
    越往山里走，空气中的异样感越强。一种莫名的压抑感笼罩下来，连虫鸣都彻底消失。雨声中，开始夹杂着一种低沉的、令人心悸的嘶吼，以及……金石交击的锐响！
    萧凛心头一凛，加快脚步，悄无声息地攀上一处陡峭的悬崖。
    然后，他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悬崖下的乱石滩上，一团巨大的、扭曲的黑影正在疯狂舞动！那东西形似巨蟒，却布满黑鳞，头生独角，腹下有四只利爪，周身缠绕着污浊的水汽与淡淡的黑雾——那绝非中原传说中行云布雨的祥瑞之龙，而是一头充满了暴虐与毁灭气息的怪物！
    而在这头可怖的怪物面前，一个纤细的身影正以一种非人的速度与敏捷与之缠斗。
    她的长发已被雨水和汗水浸透，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上，那身繁复的朔风礼服多处破损，露出下面紧束的、利于行动的黑色劲装。
    是阿史那·云烨！
    她的动作快得只剩残影，每一次闪避都惊险万分，每一次出击都精准地落在怪物的关节或鳞片薄弱处。
    她手中握着一柄造型奇古的短剑，剑身黯淡无光，却在每一次刺入龙鳞时，爆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
    怪物发出一声狂怒的咆哮，巨大的龙尾横扫而来，击碎无数岩石。云烨不退反进，足尖在龙尾上一点，借力腾空，如同一只灵巧的雨燕，直扑怪物的头颅！
    那怪物巨大的、燃烧着暗黄色火焰的龙瞳，正对着她！
    电光火石之间，她手中的短剑化作一道决绝的寒光，精准无比地、狠狠地刺入了那只巨大的龙瞳！
    “噗嗤——”
    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龙血喷溅而出，将她半边脸颊和衣襟染得一片污浊。
    怪物发出了濒死的、震耳欲聋的惨嚎，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翻滚，最终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起漫天泥水，再无声息。
    风雨似乎在这一刻停滞。
    云烨单膝跪在怪物的头颅旁，剧烈地喘息着。她拔出短剑，任由混着龙血的雨水冲刷着剑身。
    然后，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箭矢，直射向悬崖上方——
    正对上萧凛那双写满了无法置信的、剧烈震颤的瞳孔。
    这位年轻的帝王，见惯了朝堂风云，掌控着万里江山，此刻却脸色苍白，嘴唇微张，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最颠覆认知的景象。
    他看着她染血的脸颊，看着她手中那柄仍在滴落龙血的短剑，看着她脚下那具庞大的、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龙尸。
    所有的冷静、所有的威严，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声音因极致的震惊而抑制不住地发颤，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的问题：
    “你……到底是什么？”
    悬崖之上，悬崖之下。帝王与公主，猎手与……屠龙者。
    目光交汇处，是一个时代沉默的轰然巨响，与另一个被尘封了千年的血腥真相，缓缓撕开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