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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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千年风烟漫过断崖,小庙的朱门褪尽了色,瓦檐上的青苔枯了又生,庙中那尊素衣石像,却似被时光忘了。
    衣摆流云依旧清晰,眉眼弯弯仍如初见。
    只是石像底座的缝隙里,不知从何时起,竟缠了缕暗绿的藤,藤叶贴着石面生长。
    民间的传闻早淡了,只余下老人口中零碎的片段。
    说断崖下曾埋过“妖”,说小庙里的石像是“冤神”,拜了能避祸,却不可多言其名。
    往来的人依旧会进庙躲雨、添香,却没人再追问石像的来历,只当是边境寻常的护境神,连萧烈的名字,都早已沉进了史书的褶皱里,再无人提及。
    变故起在一个无月的夜。
    那日风极怪,潮湿的腥气,从黑松林里往断崖漫。
    小庙的木门“吱呀”作响,没栓的门被风撞得来回晃,庙里的烛火忽明忽暗,映得石像的影子在墙上扭曲,竟似要从墙里走出来一般。
    守庙的老丈年近七旬,夜里被风声闹醒,披着蓑衣去栓门,刚走到庙门口,就见断崖方向的天,竟泛着层诡异的银白。
    不是月光,是从渊底往上涌的光,像有无数碎星沉在渊里,此刻正齐齐往上冒。
    他揉了揉眼,刚要细看,就听见渊底传来一声闷响,不是雷,却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嗡嗡”颤,庙中石像底座的藤叶,竟在瞬间枯了,化作细碎的灰,被风卷着往渊里飘。
    “这是……这是要出事啊!”老丈吓得往后退,撞在庙门的门槛上,抬头再看时,更骇人的景象来了。
    黑松林里的树,竟一夜之间往断崖方向弯了腰,枝桠凑在一起,像在朝拜。
    林子里的兽,没了往日的动静,连虫鸣都停了,只剩无数双发亮的眼,藏在树影里,齐齐盯着断崖上的小庙。
    守庙老丈还僵在门槛上,没等他从“兽群朝拜”的骇异里回神,断崖下的银白忽然翻涌成暗浪,顺着崖壁往上爬,转瞬就漫过了小庙的瓦檐。
    紧接着,远处山庄的方向,突然炸响第一声尖叫。
    刚落下去,第二声、第三声就跟着冒了出来,此起彼伏。
    老丈踮脚往山庄望,只看见山庄上空的天,早没了往日的模样。
    有村民往断崖这边跑,鞋跑掉了也顾不上,边跑边喊:“山里……山里的东西出来了!长着角的,吐着信子的,都往山庄去了!”
    话音刚落,就有只青灰色的兽从黑松林里窜出来,身形比牛还壮,紧接着,更多奇形怪状的生灵从林子里涌出来。
    有背生薄翼的,有鳞甲覆身的,煞气裹在周身,黑沉沉的像团。
    庙中的烛火不知何时灭了,只剩渊底透进来的冷光,照得庙里一片惨白。
    供台翻在地上,香炉滚到石像脚边,香灰撒了一地。而原本石像立着的地方,此刻缩着个人。
    没穿半件衣服,墨色的长发乱蓬蓬地垂着,遮住了大半身子,只露着一截苍白的脖颈,和沾着尘土的肩头。
    他头朝地,脊背弓着,像刚从土里爬出来,指尖死死抠着地面的砖缝,指节泛白,指缝里嵌着灰。
    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
    他先是缓缓抬起头,长发滑落,露出张极俊的脸,眉峰清隽,眼尾微垂,竟和庙中的石像生得一模一样,只是眼底没了石像的温润,只剩一片冷,还裹着层没散的迷茫,像刚从三千年的梦里醒过来。
    他撑着地面,一点点往上爬,每动一下,身子就颤一下,膝盖蹭在砖上,磨出了血,也浑不在意。
    终于,他扶着石像的底座,艰难地站直了身子。
    长发垂在身前,遮住了要害,却藏不住周身的伤痕,旧疤叠新伤,像刻在骨头上的印记。
    渊底的冷光落在他身上,照得皮肤泛着薄白。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赤裸的身子,又扫了眼翻倒的供台——供台上垫着块黑红色的布,是村民用来裹供品的,浸过香火味,还沾着点香灰。
    他上前一步,伸手一扯,布被他拽在手里,随手往身上一裹,只系了个简单的结,遮住了腰腹,露出线条分明的肩背和沾着血的膝盖。
    景时裹着那截黑红布,赤着脚往庙外挪。
    三千年沉渊的僵滞还锁着筋骨,每一步都像初学走路的婴孩,脚掌碾过庙门口的碎石,尖刺扎进皮肉,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只凭着本能往前,偶尔晃了晃身子,手忙脚乱扶住门框,才没摔下去。
    风裹着林子里的煞气往他身上扑,那些背生薄翼、鳞甲覆身的生灵,黑沉沉的煞气绕着他脚边打转。
    景时没看它们,目光涣散地扫过崖边的雾,又顺着雾往不远处的池水挪。
    那池是断崖边积的雨,常年映着小庙的影,此刻被渊底的冷光照着。
    他跌跌跄跄跑过去,赤脚踩过湿滑的草叶,到了池边,他俯身,双手撑着池沿,先把沾着尘土的脸凑过去,想看清水里的模样。
    池水晃了晃,映出张模糊的脸。
    景时盯着看了片刻,指尖刚要碰到水面,忽然皱起眉,浑身的筋骨像被什么扯了一下,疼得他倒吸口凉气。
    他下意识抬手,攥住裹在身上的黑红布,指节用力,布面被扯得发紧。
    下一秒,他像是被什么驱使着,猛地往下一扯。
    黑红布从肩头滑落,顺着苍白的肌肤往下掉,最终堆在脚边,露出他光裸的上身。
    池水里的倒影,也跟着清晰起来。
    景时的呼吸瞬间顿住,瞳孔猛地收缩,连撑着池沿的手都开始发颤。
    他的上身没有半块完好的皮肉,从锁骨往下,到腰腹之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痕。
    当年箭簇穿透的轨迹,深的地方能看见泛白的骨缝,浅的地方也凝着暗褐的印,像干涸的血。
    让他想起了断崖上的箭雨,想起了铁链勒骨的冷。
    “嗬……”他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往后一仰,重重跌坐在湿冷的地上。
    赤脚蹭过碎石,伤口被碾得更疼,他却顾不上,只慌忙去抓脚边的黑红布,指尖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抓空,才终于将布攥在手里。
    他胡乱将布往身上裹,动作急促又笨拙,像是怕再看见自己满身的裂痕,连结都系得歪歪扭扭,黑红的布角垂在腿边,沾着草叶与泥点,却终究遮住了那些骇人的印记。
    裹好布,他才敢再抬眼,往池水里看。
    这一次,他没再看自己的倒影。
    池面映着的天光,早已变了模样。
    像有人将血泼在了天上,又被风揉开。
    昔年断崖祭台,万箭穿身,白骨坠渊;今岁小庙石像归尘,凤魂借躯,再临人间。
    天地异象,非为祸乱,实为三千年因果相寻;万妖聚首,非为造孽,实为盼王归序。
    旧史只载玄甲征南、凤人伏诛,却未记血霞三日、风哭不绝,更未言三千年后,渊底银光照破夜,黑红布裹旧伤痕。
    此间事,无人敢书,无人敢传。
    昔年箭雨坠寒渊,
    今岁银光照旧颜。
    三载血霞犹未散,
    万妖待主复临凡。
    ——
    风传三千年事,虽无史笔详载,却在江湖门派的秘典里藏着残章。
    当年景断崖下妖异初显,山庄遭生灵滋扰,百姓惶惶,曾有三方势力应召而出,共赴边境镇邪。
    首当其冲者,名唤“应玄门”,为官方钦点的清邪宗门,门人参悟青心剑诀,以剑为器,以符为引,护人间秩序。
    次者曰“雷烬堂”,门人行事刚猛,皆持玄铁雷鞭,鞭身缠雷纹,淬过九天雷火,挥鞭时能引惊雷落,劈得妖物鳞甲碎裂、煞气消散。
    最后一方,号“赤羽阁”,门人擅御火系弓箭,箭簇以赤铜铸,浸过南疆圣火,箭出时带赤焰,落地能燃尽妖力余孽,且箭术精准,百里外可穿妖目、断妖脉。
    阁中弟子多隐于山林,不常入世,唯有人间遭大妖作乱时,才会携弓而出,与应玄门、雷烬堂并肩。
    ——
    今岁暗赤天光漫过边境,黑松林煞气冲天,山庄哭嚎不绝,消息像烧着的引线,一日千里,撞进了三方宗门的山门。
    应玄门内,青心殿的钟声连响九下,此乃宗门“邪祟破界”的警讯。
    应以清刚练完剑,听闻消息,便提剑往山门外冲。
    他是应玄门门主之子,虽未封继承人,却凭一手青心剑诀修至宗门顶尖,剑出能破三重煞气。
    此刻他眉峰紧锁,衣袂被风掀得猎猎,坐骑是匹通人性的青骢马。
    四蹄翻飞,踏过的石板都溅起三尺尘,一路往景断崖的方向奔,竟把同门的长老都甩在了身后。
    此刻的山庄早已没了往日的模样,篱笆倒了大半,屋顶的瓦片碎得满地都是,零星的村民躲在残破的屋里,还在低声啜泣。
    黑松林的煞气就像团黑雾,裹着林边的树木,连阳光都透不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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