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998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风裹尘沙,漫过断墙,卷走半幅残旗。
    旗角朱砂,早被血浸作暗褐,坠于焦土,混着未干腥气,一寸寸沉进龟裂的地缝里。
    天呈铅色,低得似要压塌屋脊,四野无雀鸣,无犬吠,只剩玄甲相撞的冷响。
    披玄甲的将军勒住战马,马鼻喷着白气,踏碎地上血渍。他靴尖凝血,滴落在石缝间。
    将军抬眼远眺,目光直锁村后悬崖——崖边垒着简易祭台,四根木柱被血染得发黑,裂纹里还嵌着干涸的血痂,顶端缠满碗口粗的玄铁锁链,链身锈迹混着新血,链尾死死锁着个白衣人。
    那白衣早失了本真,碎成缕缕布条,破洞处翻着青紫皮肉,旧伤叠新伤,没一块好地。
    血顺着衣摆往下淌,在祭台木板上积成细流,绕着木板缝蜿蜒,再顺着崖边往下滴,坠向深不见底的渊谷。
    他垂着头,墨色长发黏在满是血污的脸上,遮住大半容颜,只露一截苍白下颌,还凝着未干的血珠。
    手腕、脚踝被铁链勒出指深血痕,皮肉翻卷,连骨缝里都嵌着链锈,每微不可察地动一下,铁链便拽着伤口磨动。
    “将军!那便是通妖的凤人!”身旁小兵按紧腰间佩刀,抬手指向祭台,目光扫过台周横七竖八的尸身,“这些村民,全是护他的同党,如今没一个活口!”
    祭台脚边,血淌成洼,顺着地势往崖边漫,竟像给这索命的祭台,生生围了圈猩红的绳。
    有几只乌鸦落在断墙上,盯着地上血渍“呱呱”叫,刚要俯冲,便被将军身侧的刀气惊飞,扑棱着翅膀消失在铅色天幕里。
    将军催马上前,玄甲在昏沉天光下泛着冷硬寒光,他抬手按在长刀刀柄上,猛地出鞘半寸,刀锋映着崖边惨状,直指祭台上的白衣人。
    “凤人通妖,引祸入境,边境三城沦陷,十万亡魂皆因你起!今日设此祭台,便要你万箭穿心,以慰亡魂,以正天道!”
    话音落,身后百名士兵齐齐抬弓,弓弦拉满的“嘣嘣”声,瞬间撕裂村落的死寂。
    箭尖淬着寒芒,密密麻麻对准祭台上的血人,如黑云压顶,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将人射成筛子。
    白衣人似是终于闻见了死亡的气息,缓缓抬头,染血的长发顺着脸颊滑落。
    他没喊冤,没求饶,甚至没看那些对准自己的箭,只转头盯着崖下翻涌的白雾。
    “放箭!”
    将军一声令下,箭矢破空的锐响如惊雷炸响,密密麻麻的箭雨瞬间吞没了祭台。
    第一支箭穿透他的肩骨,第二支钉进他的胸口,第三支擦过他的咽喉。
    血雾在白衣上炸开,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艳得凄厉,艳得绝望。
    他浑身一颤,却没倒,铁链死死拽着他的四肢,将他钉在祭台中央,任箭雨一遍遍穿透皮肉。
    不知过了多久,箭雨终于停了。
    祭台上的白衣人早已成了血人,箭矢从他身上密密麻麻地穿出,像一只被钉在木板上的白鸟,再也无法飞翔。
    他垂着头,长发遮住了脸,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将军催马上前,长刀一挥,斩断了缠在他身上的铁链。“哐当”一声,铁链坠入悬崖,带着一路的血痕,消失在深渊里。
    失去了铁链的支撑,白衣人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从祭台上直直坠落。
    白衣在风中展开,像一片折翼的云,穿过翻涌白雾,坠向不见底的黑暗,终是没了踪迹。只有崖边未干的血痕,与祭台木柱上的链印,留作这场杀戮的注脚。
    史载:玄甲征南,诬凤人通妖,祸乱边境。遂设坛于断崖,以万箭磔之。其人坠渊,尸骨无存。是日,天雨血,风鸣三日不绝。
    又传,时人有诗吊之:
    白衣溅血断崖秋,
    万箭穿身意未休。
    白骨沉渊风作哭,
    千年犹诉恨难收。
    ——
    崖边风忽然逆卷,铅色天幕竟裂了道细缝。
    玄甲军收弓归刃时,指尖还凝着箭上的血,见此异象,竟没一个人敢出声。
    有小兵攥着弓臂往后缩:“将军……这天上怎会是红的?莫不是……莫不是那凤人真有冤?”
    “住口!”将军厉声喝止,玄甲下的手按紧长刀,指节泛白。
    此人乃镇南军主帅萧烈,世代承袭除妖之职,手中斩妖刀饮过百妖血,从不信“冤魂扰天”的说法。
    他抬眼扫过满天血霞:“妖物伏诛,怨气乱天,此乃常事。待霞光散后,搜遍崖底,若寻得残躯,必焚之以绝后患。”
    可这话没压下军中的惶惶。
    当日黄昏,血霞未散,反倒越积越浓,连村口的井水都浸了层淡红,舀起来时,竟飘着缕若有若无的白衣絮。
    消息像风似的往周边村落传,不过三日,民间已是议论纷纷。
    茶肆里,穿粗布的货郎放下茶碗,压低声音:“你们听说没?镇南军斩的那凤人,生得比画里的仙还好看,有人躲在断墙后瞧了,虽满脸血污,可露出来的眼、下颌,比世家公子还俊。”
    旁侧的老丈捋着须叹气:“俊有什么用?通了妖,害了边境三城。”
    “可谁见着他通妖了?”卖布的妇人插了话,“我娘家就在那村隔壁,前几日去收尸,听活下来的老嬷嬷说,那凤人待村民极好,冬日里还帮着修补屋顶,哪像害人性命的妖?”
    这话一出,茶肆里顿时静了静,又有人凑过来:“你们没见那日的天?血霞漫了三天三夜,夜里还能听见崖边有风哭,像人在喊”冤”。还有人说,昨日去崖下采野菜,见着潭水里飘着白衣,捞上来却只剩一滩血。”
    议论声渐起,有信“妖物作祟”的,也有叹“冤屈难平”的,传到萧烈耳中时,已变了模样。
    有人说那凤人是掌管风雨的神明,被诬斩后,天地才显异象;也有人说,他本是护境的凤灵,如今坠渊,妖物没了制衡,边境又要乱了。
    萧烈本不信这些流言,可第四日清晨,边境传来急报:三城之外的黑松林里,竟一夜之间死了数十个猎户,死状与那日祭台边的士兵一般,颈间都留着细细的血痕,身旁还落着缕白衣絮。
    更诡异的是,黑松林上空,竟也飘着淡红的霞,与那日断崖的血色如出一辙。
    军帐里,萧烈捏着急报,指节将纸边捏得发皱。
    他世代除妖,斩过吸食人魂的狐妖,诛过祸乱粮田的蝗怪,从未见过妖物伏诛后,反倒异象频发的事。
    “将军!这定是那凤人作祟!果真是邪妖,死了都不安分!”小兵跪地颤声,周围士兵纷纷拔刀,却无一人敢上前。
    萧烈按紧斩妖刀,望着血色霞光里飘拂的白衣,望着营外渐红的天,心底第一次生了疑虑。
    若真是邪妖,为何伏诛后天地反成这怨怼模样?
    他终是点了三千精兵,往黑松林、断崖下搜去,可崖底云雾翻涌,深不见底,搜了半月竟连半块残骨、一缕碎衣都寻不到。
    后来萧烈又率部清剿数次,甚至请了世代除妖的术士布坛镇邪,却只换来血霞时隐时现,风哭夜复一夜。
    这般乱象,竟没随着萧烈卸甲、镇南军换帅而止,反倒绵延了数百年。
    边境百姓怕了,既怕那“邪妖”作祟,又念着当年传闻里凤人护村的温善,议论渐渐变了味。
    有人说他本是护境神明,错被当妖斩了,才以异象诉冤;也有人说他是凤灵转世,坠渊后怨气难散,才扰得天地不宁。
    不知是哪一代的村民,记着传闻里凤人“貌若谪仙”的模样,又念着盼乱象平息的心思,凑钱在断崖旁修了座小庙,还请石匠雕了尊石像。
    石匠没见过凤人,便照着老人口中“比世家公子俊,似画里仙”的描述刻。
    石像着素衣,衣摆垂落如流云,发鬓轻挽,没半点凶煞气。最绝的是眉眼,眉峰不锐,眼尾微垂,竟生得像极了传说里的男相观音,温润得能融了崖边的寒;连下颌线条都刻得柔和,虽无血污遮面,却让人一眼便信了当年“满脸血污仍难掩俊容”的说法。
    庙成石像立的那日,怪事竟真的歇了。
    漫天血霞散了,夜里崖边的风哭停了,黑松林里也再没出过诡异命案。
    村民们又惊又喜,有人捧着香火去拜,说这是神明消了怨,护着边境了;可也有人攥着忌讳,说他终究是被冠过“妖”名的,拜了恐招祸事,躲得远远的。
    到后来,这小庙便成了边境一桩奇事。
    香火不算旺,甚至有些冷清,却从未断过。
    往来的货郎、赶山的猎户,若是遇着风雨,便会进庙躲一躲,对着石像作个揖;也有盼平安的村民,逢初一十五来添炷香,望着石像温润的眉眼,总忍不住念叨两句“求您护着些,别再乱了”。
    数百年的风刮过断崖,小庙的瓦换了一茬又一茬,唯有那尊石像,仍立在庙中,素衣无尘,眉眼弯弯,似在望着崖下的云雾。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