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诸多不能言之于口的言语终化作一句默然的,“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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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仙之人死于凡间咳疾,凌青崖本就疑心于常媛羡的死,现下在谢澪身上的发现更是刺痛着他。
谢澪的父亲在哪?常媛羡死了一月有余,谢澪就这样在那破屋中待了一月,若那男人还活着,为何会缺席至此?
凌青崖也曾试探着问过谢澪,却没想到,十岁的谢澪居然连父亲这个词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将字写在纸上时,谢澪圆圆的眼中满是好奇。在这样完全封闭的家里他“独自”活了十年,不论谁听了都会觉着牙酸。
他始终无法相信自己记忆中向来待人真诚的师妹会刻薄自己的孩子,可小谢澪对母亲的闭口不谈,又仿佛给他的心上来了一刀。
藏书阁长老与凌青崖的回忆同时结束,无锋殿内静到只剩下呼吸声。
他们既为万剑宗的长老,万剑宗的安危肯定会是他们的第一选择,一旦这个决定落实,万剑宗与魔修勾结的谣言就不再是谣言,这些年走歪的路也将不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不出半年,万剑宗必走上那下坡路,甚至可能比他们想象的更快……
但事到如今这个地步,凌青崖能提出这个想法,也就说明了他早早暗地里做好了打算,说不定在他们这帮老骨头看不到的地方,万剑宗早已被牵扯进,洗不净了!
唉!还能如何!
除了死保万剑宗,也没其余办法了。
凌青崖昂首,维持着宗主的威严直至人群散去。空旷的无锋殿中,他终于可以卸下浑身的劲。
九年前的一封信打破了万剑宗的平静,也打破了凌青崖心底的宁静。
信上只写了两句话:常媛羡病逝一月过,幼子孤儿命垂危。
旁人认不得,可他认得……
那是常媛羡的亲笔。
殿外,乌鸦的叫声突兀的出现在这处“仙境”,在万剑宗的上空飞了一圈后,稳当当落在了无锋殿的描金牌匾上,小脑袋正一歪一歪的好奇观察着这里的景色,给这处纯白仙境抹上了玄黑。
嘎—嘎——
山顶升起浓浓的晨雾,阳光再次复苏,寂静的万剑宗内除了小厨房的厨子们搬运清洗的声音什么都没有,就是连阵风都未到。
距离谢澪回到万剑宗已半月有余,晚春在他睡着时偷偷溜走,花苞们的盛放给清冷的万剑宗带来了独属春夏季的生机,尤其是万剑宗的练武场。
幽淡的杏香飘扬,刻着门训的石碑上落满了奶白的花瓣,让这处练武场看上去刚柔并济。
谢澪回来起就一日不差的来这里练剑,一待就是一天,这里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也是最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地方。
为时尚早,但练武场上也有着除他之外的身影,他刚刚喂完鸽子,来到练武场就马不停蹄开始了今日的练习,重剑出鞘,剑风轻鸣,落花随着他的动作飞舞着,一招一式伴随着清香与花瓣,给这本就轻盈的剑式又平添三分柔情。
剑止花落刃,是一幅“花雨满天花满剑”的好景象。
谢澪挽了个剑花为这场练习做收尾,休息间隙,他看着自己手中的这把大剑,曾经有人说过这把剑不适合他,可如今还不是在他手中熠熠生辉。
近些日来,他好像越发的容易走神了,望着熟悉的天空,他的脑海中却总是浮现出从前的点点滴滴,怀旧本不是他的性子,可如今他多了一个别样的爱好——发呆。
他握着剑柄望向半空发呆,默默将练剑后的发呆也纳入了他的每天必做项中。
花瓣在枝头弱弱的抖着,风中裹挟着杏香。
“谢澪。”霖回的透亮的音色在耳边响起,却并没能吓到谢澪,他好似习惯了般,一动不动的望着花树的飘落,黑润的眼眸里映着朵朵白花。
他平平开口道:“好稀奇,大师兄竟也早起,来了练武场。”
霖回换汤不换药,假假真真的打了个哈欠,干脆靠在了谢澪的肩上,猫儿似的抱住他,把脸颊埋在谢澪的发丝间,鼻尖轻轻耸动,闻到的是淡淡的沉香味。“谁叫我是大师兄呢,就是忙呀,大早上的就被师尊他们叫了去。”他声音闷闷的,说话间呼出的热气都撒在了谢澪的头顶,让谢澪产生了一种头发被热气浸湿了的感觉……
谢澪哦了一声,道:“那你现在是忙完了吗?”
霖回不语,像是趴在他的头顶睡着了般,呼吸均匀的喷在发顶上,渗入到头皮里。谢澪也没去追问,就这样任他趴着,坐的和石樽样板正。
清晨的万剑宗,一切都好像还未来得及醒来般,除了枝头偶尔的鸟叫和微风拂过地面的沙沙,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一大一小的呼吸声。
谢澪和霖回依偎在一起,享受了会难得的宁静,这样的安静,很少出现在霖回的身上。
“其实还没忙完,还差最后一个节点。”霖回舒了口气,手臂紧紧环抱着谢澪:“澪儿,你还记得刚入门那会,师兄对你说的话了吗?”
他语气平平,就像是突然回想起了般,将它拖出抛回给谢澪。
风稳花停,就像谢澪的心跳停住的那一刻。
谢澪默了几秒,小小的张开嘴:“师尊和师兄永远可以信任。”
他轻声细读,但读的一板一眼,跟读门规似的,霖回听了有些发笑,两人的肩膀靠在一起,连微笑时那细微的轻颤都传达给了谢澪。
霖回笑着笑着就低了下去,想到什么似的停住了笑,脸上闪过一瞬低落,在谢澪看向他又扬起微笑:“只要师尊和师兄还在,这万剑宗对你而言就是绝对安全的。”
谢澪没急着回他,而是从他的眼中看出了点不对。
霖回一下弹起,微扬嘴角,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对谢澪伸出手摇了摇:“来吧,帮师兄完成一下任务呗。”
谢澪望了一眼碧蓝的天空,无言搭上了这只手。他没去问是什么任务,也没去明说霖回的隐喻。
平日里不停闹腾着的霖回这会却一路少言,步伐沉稳,从旁看去,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而在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后,无风,花却落。
谢澪暗色的长靴刚踏上无锋殿前的红毯,长老的声音就从空旷的殿内传出:“你可想好了,踏上此路就再无回头路。”他重叹,虽明知此事已无转机,但却还是再一次说出了这劝告。
“我做了这么多年的万剑宗掌门,你就让我做一回自己,再任性这一次吧。”
凌青崖的声音不再有底气,而是无尽的疲惫。
长老们都无比清楚,凌青崖并不是宗主的最佳人选。可宗门不可一日无主,除非凌青崖去死,要不然他是不可能逃不脱这宗门的禁锢。若真要论起来,他们的确是欠着凌青崖一个人生,可放眼这世间,又有谁能真正为自己而活一生?
“后果我都想清楚了,万剑宗不会有事的。”凌青崖其实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一个懦弱自卑的人。若不是他的哥哥陨灭在那场神魔大战里,这掌门之位根本不可能落在他身上。
万剑宗不会有事的,他会把所有都保住。凌青崖牙关紧闭,不论想过多少次,他依旧会为自己心底这份偏执的自毁感到恐惧。
霖回算了时间,听着里头的人声落地,轻轻的,便从谢澪的背后推了一手,掌心偏离他的背脊时,一缕清风拂过他们的身侧。这一推,让谢澪带着些许阳光的干燥进入了这个有些昏暗的大殿当中。
他的衣角刮过霖回的手心,门框投下的阴影处,霖回闭了闭干涩的眼,退后到无人注意的一旁。想起谢澪刚刚的背影,他默默想起那句他曾说过无数遍的话。
他的师弟谢澪,将会永远站在阳光之下。
一只麻雀从他的身旁飞过,那高昂透亮的鸟鸣与他擦身而过,飞入偌大的空殿,伴随着谢澪沉稳的脚步传至长老的耳中。凌青崖和长老的目光纷纷看向门前那道背光的身形,仿佛望眼欲穿。
“澪儿,是你来了吗?”
两月不到,凌青崖的状态已远远不及他刚回山时的凛然,看上去,他似乎已经疲倦到无法再也支撑不起那副假面了。
“弟子领命前来。”
谢澪话音刚落,那名长老的叹声就随之而来,故意而为之的打断让人不到不在意,但谢澪仍然尊敬的低着头,并无多言。
空荡的无锋殿只剩下谢澪和凌青崖。
凌青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坐到台阶上,对谢澪撑起一个疲乏的笑脸:“过来坐下吧,为师有些话要交代你。”
谢澪坐在他身下一阶,往常他应该等师尊开口了再回话,而这次他决定先开这个口。
“师尊,你怎么了?”
凌青崖低低笑了声,布满老茧的手刮了刮谢澪的鼻尖,“师尊没事呀,只是这些日子有些没睡好。”
谢澪侧过脸去看他,师尊还和他儿时刚见到时一样。修仙人容貌不易变,只是时隔九年,再看向这双手,这手已变得苍老的多。
无论面容是如何的不变,可只见这双宽厚却布满褶皱的手,他便什么都明白了——师尊他也老了。
凌青崖这些年来,明里暗里也查到了不少东西。为了能让谢澪往后的人生完整如初,他几乎连轴转的替他去清扫那些“障碍”。而事到如今,他只剩下最后两个没能解决。
一是谢澪的情丝,二是…谢澪的生父。
“澪儿,你还记得母亲的模样吗?”空荡荡的殿宇让凌青崖的声音回荡在谢澪的耳边,疲倦反让他的面容柔和起来。
谢澪的父亲他也不是毫无收获,虽不多,但总归是打探到了一点。那人的身份绝会成为孩子最大的绊脚石,所以就算他查出了点水花,他也会装作一无所知,不与任何人提起,其中包括…谢澪。
提及常媛羡,谢澪抿着唇,眼底黯淡。
他还记得母亲的模样,每当他要忘记时,母亲的身影就会再度降临他的梦境。或许是老天爷的戏弄,母亲的名字变成了他心底的诅咒,爱恨不清的情绪变成了梦魇。
也正因谢澪记恨着年幼的自己,所以他才不再能坦然的直视与幼年密不可分的母亲。
“徒儿怎敢忘。”
半晌过去,谢澪才沉着眸开口:“母亲的模样深刻在徒儿心中,无论过去几年徒儿都不会忘,也不敢忘。”
凌青崖与谢澪就像是两个被自己割伤的偏执者,都把常媛羡的死亡灌输成自己的失职,若痛苦要被拿出比量,那凌青崖对常媛羡的悲痛绝不会比谢澪少到哪去。
但实则天道必然,常媛羡的死只是老天的一枚死棋,那真正推动着他们往前走下去的,是执念。
谢澪隐有愁容的眉宇让凌青崖眼眶一酸,常媛羡幼时的哭泣声在他耳中穿过,他不禁想要去寻找,却只在这殿内找到了师妹独留给他的遗孤。
他笑了笑,掩饰自己刚刚的走神:“澪儿,我的好徒儿,替为师去山下寻个人可好?”
谢澪抿唇,一般这种小事都不必师尊亲自来说的,他道:“何人?”
凌青崖展开一直握拳的右手,谢澪望去,一张短薄的纸条皱巴巴的躺在他的手心。
“此人姓许。”
凌青崖撇头看着窗外,窗外鸟儿结伴,叽叽喳喳的落在枝丫,心里的事堵着他的口,他一时间竟也想变成那鸟中的一只,飞出这座沉闷的大殿。
“所为何事?”
谢澪面上不急不躁的问道,脑子里却已经开始估算时间。地址在琴川,离万剑宗大约十日的脚程。
“澪儿。”
凌青崖声线有些细微的颤抖,粗粝的大手在谢澪细嫩的脸颊上轻轻抚摸:
“此心为何而跳,又何处为家。”
莫名而来的问句让谢澪一怔,但几乎只是间隔几秒,他便流利回答道:
“此心为我,为众生而跳。”
谢澪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与凌青崖一问一答。他干脆的前半句是藏书阁长老总念叨的一句门规,从小听到大,对于他来说几乎已经滚瓜烂熟,张口就来。
而那后半句的回答…谢澪停顿下来,思索着凌青崖后半句的问话。
家…师尊不是一直都说万剑宗就是他的家吗?他原想就这样回答凌青崖,可待他偏眸望去,看到凌青崖颤动着的手掌时,他愣住了。
谢澪其实一直都知道凌青崖有些泛滥的感性。尽管大家都说掌门是不能轻易泄露情绪的,但他依旧觉着这没什么不好的。能够让人感受到情绪的存在,恰恰说明了凌青崖还有着作为自己的一部分,而不是完全变成了那个任人雕刻的万剑宗掌门。
凌青崖在十几年前就清楚,清楚谢澪的情丝已经不可能找回了,可他还是一直坚持,坚持到了如今,他也不得不面对现实。
“真正的解药是他自己,我们?我们不过是药引子罢了!”
少年人年轻气盛的嗓音回荡在十几年前的大殿内,他笑着说出这句话,而当时的凌青崖则是与他截然相反,苦愁着一张脸,似是无法接受这个答案。
谢澪看着寡言皱眉的师尊,滚了滚喉结,把话又吞了回去。
他没有说出内心的想法,而是一转话头,说了个中规中矩的回答:“只要是师尊的命令,弟子都会去做。”
挑不出什么错来,但也显得硬挺了些。
谢澪像儿时一样握上他的手,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已经可以完全握住师尊的手了。
“徒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徒儿不在的期间,还请师尊多多保重。”
他知道,知道师尊如今的疲态都是为了他。
谢澪是万剑宗亲传弟子,是师尊最看重的孩子,从他成为常媛羡的孩子起,他就注定会被剥夺走拒绝的资格。
他只能一直走下去,别人叫他走哪他就走哪,这就是谢澪。
凌青崖望着神情严谨的谢澪,心里的难受好似被驱散了点,从前的小团子也在他的庇护下成长为了现在这个小大人,他缓缓阖了下眼,回握住谢澪的手,下意识的拍了拍他,就像是儿时哄他睡觉时一般。
在别人眼里,这只是普通的一次下山修行,可在凌青崖的眼里,他知道,此次一别,谢澪才会真正成为谢澪,而不会再被其他的一些名义所圈禁。
他此时的心情犹如送女出嫁的老父亲,不舍,可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幸福。
谢澪呼吸平缓,最后在他的温暖里停留了会,任由自己的心绪乱套,再站起身时,眼神比起刚刚,已是更加坚定。
他深深鞠了一躬,不再用尊词回话:“凌伯伯,你会一直在家等我回来的,对吧?”
听到这个称呼,凌青崖勉强忍下的情绪又返潮回来,谢澪自从十一岁过后,就再也没喊过他伯伯。
长老们夸他懂事懂礼,是个懂得长幼尊卑的好孩子,可凌青崖却并不是很开心。他更想听谢澪再叫一声凌伯伯,而不是师尊。
因为他的师尊是凌宗主,不是凌青崖。
“伯伯会一直在万剑宗等你回家。”他的声音风一吹就散,就是如此微弱的声音却成了谢澪的定心丸。
谢澪不再犹豫,浅浅一欠身就跨步离开了无锋殿。他大步跨向了光明,而凌青崖就这样留着殿中间,默默的注视着他的背影,被风吹起的发丝落下,他最后一点的光亮之处也被暗海吞没。
澪儿,一路顺风。
凌青崖微微张开嘴,却未能如愿的发出声音。看着与他逐渐远去的身影,他有些挫败的垂下了头,结果到最后,他连这一句“一路顺风”,都没能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