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火车亦是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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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火车像一头疲惫的铁兽,喘息着穿行在渐暖的南方土地上。车厢里依旧拥挤不堪,各种气味混合发酵。汗臭、脚臭、廉价烟草味、婴儿尿骚味和隔夜吃食的馊味,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每个人的呼吸。
孙晓雅从座位底下艰难地探出头,试图吸一口稍显新鲜的空气。她看见对面的大妈秀芹正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缝在内衣上的暗袋,那里面藏着她的全部家当。
“瓜子香烟矿泉水啦。”售货员推着小车艰难地穿过人群,不时用东北话呵斥着:“脚收一收!腿让一让!”
突然,车厢中部爆出一声尖叫:”我的钱!我的钱没了!”
整个车厢顿时炸开了锅。丢了钱的女人疯了似的抖开编织袋,里头的家伙什全砸在地上:”谁见了用红手绢包的五千块?那是我男人在厂里这些年换的买断钱啊!”她膝盖一软砸在痰渍斑斑的地板上,拽着过道乘客的裤腿嘶喊:”哪位大哥大姐行行好把钱还我!我当牛做马报答您!”额头砰砰撞着车厢铁板,”红手绢包的。。。我一分都没敢动啊!那是我家救命钱啊!咱都是下岗人,知道这钱的分量啊!”她突然撕开棉袄领口,露出补丁摞补丁的里衬,汗泪糊了满脸:”我给你们磕头了!到了南方我给你们洗衣服洗衣服做饭!”
周围的人看见此副模样都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藏钱的地方。晓雅也紧张地摸了摸缝在内衣里的五百块钱,那是赵志刚用手表换来的,是她去浙江的全部本钱。
“刚才有个瘦小子在这转悠!”有人喊道,“穿黑棉袄,戴个鸭舌帽!”
一瞬间愤怒像野火一样在车厢里蔓延。曾经同为国企工人们的乘客们,此刻因为共同的遭遇而团结起来。
“抓小偷!”不知谁喊了一声,顿时应者云集。
几个壮汉自发分头搜查各车厢。晓雅瞧见他们泛红的眼仁和紧绷的下颌线——那是被生活碾到绝境的兽类才有的凶光。
半小时后后车厢炸了:“按住了!狗东西在这儿!”
人流推着晓雅涌过去。地上趴着个精瘦青年,脸上挂着血。
突然,丢钱的女人像头发狂的母狮扑上去。她干裂的嘴唇直哆嗦,眼白里爬满血丝,十指抠住小偷黑棉袄领子:“没良心的!这是买断工龄的钱!我男人这些年铆钉白打了?”指甲刮过纽扣迸出血珠,她浑然不觉,疯了似的撕扯对方衣裳翻找。
小偷挣扎,被周围人按得更紧。“红手绢包的!印牡丹花的!”她唾沫星子混着泪砸过去,“厂子黄了时老书记磕头求的安置费。。。你偷这钱要遭雷劈!你不得好亖啊!”巴掌劈头盖脸落下去,闷响裹着哭嚎,“小兄弟。。。你还我钱。。。给你磕头。。。我儿子在东莞等这钱交学徒费啊。。。”
哭诉渐弱成破碎的气音,像台老机床最后一声呜咽。
有人抄起搪瓷缸砸小偷后背,锈黄茶渍溅在车厢壁上。王秀芹突然瘫软,攥着对方衣角的手死不松开,额头抵着地板哽咽。
晓雅望进那双绝望的眼睛,像极了机械厂仓库老刘上吊前的模样,走投无路的绝望。
“别打了!要出人命!”她喊,声音却被怒海吞没。
乘警赶到时,小偷被制伏,钱却没了。后来才知道他有同伙。
丢钱的女人还在哭。人群慢慢静了,先前的愤怒像退潮的海水,只剩警惕的目光在彼此间游移。人们更紧地捂住随身财物,隔阂在沉默里悄然滋生。
傍晚时分,一个穿着皮夹克、油头粉面的男人出现在车厢里。他操着一口东北口音,却刻意带着南方腔调:“老乡们,兄弟姐妹们!我知道大家这是要去南方谋生路。我在东莞有门路,电子厂招工,包吃包住,月薪八百!”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盯着这个男人。
“不过嘛,”男人拖长了声音,“厂里要收二百块钱押金,这也是防止大家干两天就跑路不是?我这儿有名额,先到先得!”
晓雅看见几个年轻人围了上去,急切地询问着细节。对座的大妈碰碰她的胳膊:“闺女,可别信这个。我听说这些都是骗人的,收了钱就把你扔在半道上。”
但即便是这样,还是有人愿意赌一把。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掏出皱巴巴的钞票:“大哥,给我报个名!我在沈阳机床厂干过,啥活都能干!”
皮夹克男人笑眯眯地收下钱,在小本子上记了几笔:“好嘞!明天到站跟我走!”
夜深后,晓雅再次钻回座位底下。她听见周围的人们在低声交流:
“你说那招工的是真的假的?”
“谁知道呢?但这世道,有点希望总比没有强。”
“我带了五百块钱出来,要是找不到工作。。。”
“别说晦气话!南方遍地是黄金,就看你弯不弯腰捡!”
晓雅睡不着,她想起赵志刚和佳妮。此刻的沈阳应该还在下雪,筒子楼里一定很冷。她摸了摸内衣里的五百块钱,突然觉得这趟南下之旅前途未卜。
凌晨时分,车厢再次骚动起来。那个交了两百块钱押金的小伙子哭着喊:“那王八蛋跑了!我在厕所门口听见他跟同伙说,到下一站就要跑!”
希望破灭的哭声在车厢里回荡,却没有人去安慰他。每个人都在守护着自己那点微薄的希望和更微薄的财产。
晓雅闭上眼睛,想起离开那天的沈阳。赵志刚站在月台上,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间。
火车继续向南,载着一车厢的梦想、绝望、欺诈和微弱的希望,轰隆隆地驶向未知的南方。晓雅知道,这节车厢就是整个东北的缩影。在困境中挣扎,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在黑暗中守护着最后一点光明。
天快亮时,晓雅终于睡着了。她梦见赵志刚在夜市上吆喝卖袜子,梦见佳妮考了全校第一,梦见机械厂的大烟囱又开始冒烟了。在梦中,她笑了,这是离开东北后的第一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