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下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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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17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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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车站出来的赵志刚送佳妮去学校的路上,孩子的小手攥着他的食指,一路蹦跳着踩雪坑玩。“爸,妈啥时候回来?”佳妮突然问。赵志刚喉头一哽,扯出个笑:“很快的,等南方荔枝熟了,她就拎着一大筐回来给你吃。”佳妮眼睛亮了,却又说:“咱老师昨天又问补课费了……”赵志刚揉揉她的头:“爸今晚就给你拿回来补课钱,放心。”校门口,他看着女儿瘦小的背影消失在红砖楼里,心里像被东北风刮过似的,又冷又空。
劳务市场在铁西区一个废弃的厂棚底下,人却比厂子兴旺时还多。灰扑扑的棉袄挤作一团,嘴里呵出的白气汇成一片愁云。赵志刚缩着脖子挤进去,立刻被裹挟在焦灼的询问和叹息声中。“一天三十五,扛包,谁去?”一个工头喊了一嗓子,人群像饿狼见了肉,轰地围上去。赵志刚被人流推搡着,根本挤不到前头。
“操!这比当年厂里分房还抢手!”旁边一个熟悉的声音骂骂咧咧。赵志刚一扭头,竟是老韩,当年同一个车间的工友,旁边站着是他媳妇儿春梅。老韩苦笑道:“志刚,也来了?听说晓雅南下了?”老韩嗓门洪亮得震落树梢积雪,“咱厂子黄了之后,就属你们两口子胆大!”春梅用肘顶他,低声骂:“显你声大?你还嫌刚子不够堵心?”
三人蹲在避风的锅炉残骸后分烟。老韩猛吸一口说:“晓雅去浙江哪儿?濮院?嘿!我表弟去年就去那儿倒腾毛衫,说满大街都是东北话,比沈阳还像沈阳!”他突然咧嘴笑,“那小子吹牛说南方娘们儿说话软乎,结果去了才发现,好家伙批发市场里吼”嘎哈呢”的全是咱这帮人!”
赵志刚勉强笑笑。春梅突然叹气:“其实咱俩也打算开春南下,听说南方厂子挑人,嫌东北人老,嫌女的拖家带口。”她踢踢冻硬的雪块,“志刚你说,当年咱戴大红花当先进生产者时,能想到今天蹲这儿等一天挣十块的零活吗?”
远处突然骚动。人群再一次像受惊的鱼群涌向门口,又骂骂咧咧散开原来是包工头只要二十人。老韩啐道:“瞅见没?比当年抢优惠白菜还疯!”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濮院那边女工抢手,晓雅准行。就是。。。刚子你得当心,听说南方小老板专骗东北寡妇。”
赵志刚猛地攥紧拳,又缓缓松开。雪更大了,他望着老韩夫妇挤进人群的背影,想起机械厂机器轰鸣的岁月。那时老韩修机床是一把好手,春梅是文艺骨干,现在他们佝偻着背,像两片枯叶在风雪里打转。
而此时,孙晓雅所在的绿皮火车,正轰隆隆地碾过华北平原。车厢里挤得像是沙丁鱼罐头,人味、烟味、汗酸味、臭脚丫子味,还有不知谁带的咸鱼味,混在一块,发酵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暖臭。她对座一个大妈,揣着编织袋,磕着瓜子打量她:“大妹子,瞅你一个人,这是奔哪儿啊?”
孙晓雅抱紧自己的布包:“浙江,濮院。”
大妈一拍大腿:“巧了!我也去浙江!投奔我闺女去!现在东北呆不了,厂子黄的黄,倒的倒毛都没有了。”大妈自来熟地掏出瓜子分给晓雅,“大妹子你沈阳的?哈!我鞍山的!咱算半个老乡!”
对面几个男人在摔扑克,吵吵嚷嚷。“我操你又偷牌!”“偷啥偷?下岗那会儿要是能偷个工作,我早偷了!”众人哄笑起来,笑声里带着苦涩。
一个戴棉帽子的老爷们高声说:“我听说南方热得很,冬天都不用穿棉裤!咱这棉裤脱了还能卖几个钱!”有人接话:“卖啥卖?南方人精得像猴,看你穿棉裤还以为你是北极来的熊呢!”
晓雅忍不住笑了。大妈凑近她说:“别看这帮爷们嘴上跑火车,心里都苦着呢。我那口子去年没的,厂子垮了后他就没笑过。临走前还说呢,”秀芹啊,咱这辈子算白活了”。”大妈抓了把瓜子壳,“我说至少咱见过辉煌不是?当年厂庆,市长都来剪彩呢!”
夜幕降临时,车厢里更挤了。晓雅花五毛钱买了碗开水就着干粮吃下去。她舍不得买盒饭,那五百块钱得撑到浙江。
天黑透后,晓雅钻到座位底下,拿出两张破报纸铺好。这是她昨晚发现的“卧铺”。虽然充斥着臭脚味和灰尘,但至少能躺直了。周围都是逃票的人和没座位的旅客,大家默契地分享着狭小空间。
半夜里突然一阵骚动:“查票了!查票了!”晓雅看见好些人往厕所钻,有的爬进行李架。查票员一路吼着过来,手电筒光扫过一个个慌张的脸。晓雅紧紧攥着自己的车票,那是赵志刚用他的手表换来的。
天蒙蒙亮时,晓雅想从座位底下钻出来活动活动麻木的身体。她先伸出一只脚,试探着找落脚的地方,却发现根本没有空隙,车厢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她被彻底困在了这个狭小空间里,如同被困在命运中的一颗棋子,前途未卜。
火车继续向南奔驰,载着一车东北人的希望与迷茫,驶向那个传说中的温暖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