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从街边摊到八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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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雪总是来的很急,市场里面的人流却渐渐稀拉了。赵志刚的吆喝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响亮,但驻足的人少,掏钱的人更少。孙晓雅搓着冻得发麻的手,把一双双袜子重新整理好。粗糙的羊毛袜堆在简易货架上,像一座灰扑扑的小山。
“这不行啊,”王婶凑过来,呵着白气,“这一晌午了,才卖出去三双,还不够交摊位费的。”
赵志刚没吭声,脸上的皱纹在路灯下显得更深了。他看着对面卖糖葫芦的老汉,那老汉一头晌也没卖出去几串,正佝偻着背收拾家伙事。
“明天我去五爱街看看,批点别的。”孙晓雅轻声说,眼睛却盯着对面突然热闹起来的摊位。
那是一对年轻夫妇,推着三轮车卖橘子。橙灿灿的果子堆成小山,在白雪映衬下格外诱人。不到一刻钟,竟然围了一圈人。
“这橘子哪进的?”王婶伸长脖子问。
“八家子呗!”年轻人忙活着称重,头也不抬,“今早刚到的货,甜着呢!”
孙晓雅看着那车橘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少,心里咯噔一下。她扯了扯赵志刚的衣袖:“志刚,你看。。。。。。”
赵志刚眯起眼。他看见那对夫妇收钱收到手软,看见买橘子的人脸上带着满足的笑,看见空了的纸箱很快被踩扁堆到一旁。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里一个劲儿的翻腾。那是手艺人的清高被现实击碎的不甘,但也是绝处逢生的希望。
那晚收摊时,孙晓雅破天荒地买了半斤橘子。金黄的果皮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她小心翼翼地剥开,分给丈夫和女儿。
佳妮咬了一瓣,眼睛顿时亮了:“妈,真甜!”
孙晓雅自己也尝了一瓣,甜蜜的汁水在口中迸开。她忽然想起什么,问王婶:“八家子远不?”
“不远,骑车半小时。”王婶压低声,“听说那边都是南方来的水果,贵是贵点,好卖得很!”
赵志刚一直沉默着,直到睡前才突然开口:“水果容易烂,风险大。”
孙晓雅没反驳,只是第二天一早,她独自去了八家子市场。
那是个她从未见过的世界。巨大的棚顶下,人流如织,各色水果堆积如山。南方的香蕉、橘子,北方的苹果、梨,还有她叫不出名的稀奇果子。商贩们的吆喝声混着三轮车的喇叭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果香,与机械厂的机油味截然不同。
她怯生生地问了价,心里飞快地计算。一双袜子赚五毛,一斤橘子能赚八毛,那如果卖得出去的话…
“大姐,新来的?”一个满脸精明的女摊贩边说边打量着她,“这儿可不是谁都能干的,水果娇贵,一不小心就赔的裤衩子都不剩咯。”
孙晓雅没说话,只是仔细看着别人怎么挑货、怎么讲价、怎么辨别好坏。她在市场转了一整天,最后只买了几个苹果回家,那是给佳妮的。
那天夜里,她破天荒地没数钱,而是拿出个小本子,歪歪扭扭地写写画画。赵志刚探头看了一眼,全是水果的价格和差价。
“你真想干这个?”他问。
孙晓雅抬头,眼里有种他从未见过的光:“佳妮说,数学老师病了,换了个新老师,讲课她听不懂。”
赵志刚愣住了,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我得给她攒钱补课。”孙晓雅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卖袜子不够。”
沉默在冰冷的房间里蔓延。炉火噼啪作响,窗外风声呜咽。
第二天,赵志刚没去夜市。他骑着那辆二八大杠,直奔八家子。在市场转悠半天,他看中了一批滞销的苹果。这批果子虽然个头小,品相不好,但好在价格十分便宜。
“老哥,这苹果甜着呢,就是样子丑。”批发商是个精瘦的南方人,“你要是全要了,我给你这个价。”
赵志刚摸了摸苹果,又掰开一个尝了尝,确实甜。他想起在厂里时,技术检验的严格标准,又看看这些被市场淘汰的果子,心里不是滋味。
但他还是掏钱了。用那仅剩的二百多块,批了一筐苹果。
傍晚,夫妻俩再次出现在街头。这次不是夜市,而是工厂区下班必经的路口。孙晓雅用纸板写了几个大字:“甜苹果,便宜卖”。
工人们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过,大多看都不看。直到一个老工人停下来:“这苹果咋卖?”
“五毛一斤。”孙晓雅赶紧说,“甜着呢,您尝尝?”
老工人摇摇头,却买了二斤。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下岗的日子艰难,但饭总要吃,水果偶尔也能买点。
那天晚上,苹果卖了一大半。孙晓雅舔着冻僵的手指,一张张数着毛票,竟然赚了三十多块,这可比比卖袜子多多了。
赵志刚一直沉默着,直到收拾摊子时突然说:“这苹果还是不够好,下次得进更好的。”
孙晓雅惊讶地抬头。这是赵志刚第一次主动说“下次”。
然而好运没有持续。第三天,他们进了一批看起来光鲜的橘子,却因为储存不当,冻坏了一大半。橙色的果子软塌塌的,掰开流着浑浊的汁水。赵志刚气得一脚踢翻筐子:“这什么破玩意!”
孙晓雅没说话,只是蹲下身,一个个检查。她把还能吃的挑出来,低价处理;完全坏掉的堆在一旁,像一座橙色的小坟。
那晚,他们赔了五十多块。回家路上,赵志刚推着车,一言不发。雪越下越大,覆盖了城市的喧嚣,也覆盖了他们的希望。
筒子楼里,王婶兴奋地分享着卖头花的经验,张嫂则宣布女儿要去深圳打工的消息。唯有赵家沉默着,只有佳妮的读书声轻轻回荡。
“爸,妈,我们学了新课文,《荔枝蜜》。”佳妮小声说,“老师说,南方到处是荔枝,贼甜。”
孙晓雅忽然抬起头:“南方。。。。。。水果。。。。。。”
赵志刚皱眉:“那么远,运过来早烂了。”
但孙晓雅的眼里闪着光。第二天,她又去了八家子,这次直接找到了那个南方批发商。
“大姐,不是我不帮你,这批香蕉真的不等人。”南方人指着仓库里迅速变黑的香蕉,“今天不出手,明天就只能喂猪了。”
孙晓雅看着那些迅速腐败的水果,忽然问:“如果。。。。。。如果我能今天帮你卖出去,能便宜多少?”
南方人打量着她,笑了:“你要真有这本事,三分之一价给你!”
孙晓雅一咬牙,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又跑回家,取出藏在棉被里的那沓钱。赵志刚见状要拦,却被她一句话定在原地:“为了佳妮。”
她雇了辆三轮车,把几乎所有的香蕉都拉到了机械厂宿舍区。然后让佳妮叫来几个同学,每人塞了几根香蕉:“去,跟院里的小孩说,这儿有便宜的香蕉,甜得很!”
孩子们像小鸟一样散开。不一会儿,家属院里的人们纷纷走出来。黑黢黢的香蕉看起来确实不怎么样,但价格实在太便宜。
孙晓雅站在板车上,生平第一次放开嗓子喊:“香蕉!南方来的香蕉!甜得很!”
赵志刚站在不远处,看着妻子在寒风中通红的脸,看着她生涩却努力的吆喝,看着人群渐渐围上来。他忽然大步走过去,掰下一根香蕉,剥开咬了一口:“甜!刷甜刷甜的!”
有了他的示范,人们纷纷掏钱。一车香蕉,不到两小时卖得精光。
那天晚上,孙晓雅又一次舔着手指数钱。但这次,她的动作更加流畅,更加自信。油灯下,钞票沙沙作响,赵志刚默默地看着,忽然说:“明天,我去借个三轮车。”
孙晓雅抬头,眼中映着跳动的火光:“八家子那边,听说还有更好的货。。。。。。”
窗外,北风依然呼啸。但在这个冰冷的冬夜里,某种新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那不是计划经济的荣光,也不是体制内的保障,而是一种原始的、顽强的、属于市场经济的生命力。
赵志刚看着妻子数钱的侧影,忽然想起机械厂里那些精密的仪器。现在,他们仿佛成了自己人生的检验员,每一个决策都关乎生存,每一分钱都值得计较。
而孙晓雅,这个曾经只会数钱的女人,正在学会算计更大的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