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买断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940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北风呼啸着穿过沈阳铁西区的街巷,卷起地上的雪沫子,砸在机械厂门前工人们灰蓝色的工装上。队伍像一条垂死的长蛇,从厂财务科一直蜿蜒到锈迹斑斑的铁门外,足足排出去二百多米。人群沉默着,偶尔有人嘟囔一句:“几千块买断二十年,够喝几顿酒?”“之前羡慕自由人,这把真成自由人了,自由到都喝上西北风了!”这种独属于东北的黑色幽默裹着刺骨的悲凉,在干燥的空气中弥散。
赵志刚攥着红色工本,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工本上烫金的“劳动模范”字样已经模糊不清,就像他这二十年的人生。他想起1985年刚进厂时的光荣,那时能进沈阳机械厂就像考上了状元,相亲时只要说是在机械厂上班,姑娘家的眼睛都会亮起来。
“下一个!”财务科的喊声打断了他的回忆。
轮到他时,年轻的会计头也不抬地推来一沓钞票:“签个字,数数,别差了!”
赵志刚机械地写下名字,注意到会计手上戴着金戒指,那金光刺得他眼睛生疼。钞票塞进兜时沉甸甸的,却像烫手的炭。身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有人把安全帽摔在雪地里,又赶紧捡起来,那还能卖五毛钱。有人蹲在墙根儿分烟,火柴划了好几次才着。有人把工本当扑克打:“这玩意儿能换两瓶散白不?”
赵志刚没回头,他的目光寻找着等在不远处电线杆下的孙晓雅。她裹着那件穿了五六年的藏蓝色棉袄,领子已经磨得发亮。
孙晓雅接过那沓钱,一共是11800元,全是十元旧钞。她舔了舔已经冻得发麻的食指,一张一张地捻,冻红的指尖在钞票上摩挲,发出沙沙的轻响。一遍,两遍……数到第七遍,她抬头,声音发颤:“佳妮的学费。。。还差三百。”赵志刚别过脸,狠吸一口烟屁股,烟蒂在雪地里发出“呲”的一声:“先回家。”
筒子楼里弥漫着白菜炖土豆的味道,过道里堆满了各家的杂物,墙皮受潮脱落,露出里面灰黑的底色。赵家住在最东头,只有一间半屋子,共用厨房和厕所。一进门就能看见墙上挂着的结婚照,那是1982年拍的,照片上的赵志刚穿着崭新的工装,胸戴大红花,孙晓雅扎着两条油亮的大辫子,笑得腼腆。五斗柜上摆着赵志刚1990年当上劳模时得的奖杯,擦得锃亮。
“回来啦?”对门的王婶探出头,眼睛红红的,“买断了?”
孙晓雅点点头,没说话。
“我们家老李签字了,一万多。”王婶的声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他二十年工龄啊……”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摔东西的声音,接着是孩子的哭声和李叔的吼声:“读什么读?饭都吃不上了还读高中?”
赵志刚关上门,把那一切隔绝在外。屋里冷得像冰窖,孙晓雅默默点燃了炉子,橘色的火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佳妮下学期的学费要还差三百,可咋整。”孙晓雅打破沉默,声音轻得像烟,“学校说再不交就不能参加期末考试了。”
赵志刚没接话,从床底下摸出半瓶老龙口,仰头灌了一口。火辣辣的酒液烧过喉咙,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要不。。。我去夜市支个摊?”孙晓雅试探着问,“卖点袜子手套什么的。”
“胡闹!”赵志刚猛地放下酒瓶,“哪有女人家出去抛头露面的!”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炉火噼啪作响。窗外,北风刮过楼房间,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沈阳机械厂那根曾经日夜冒烟的大烟囱,静静地矗立在灰白色的天空下,像一个巨大的墓碑。
孙晓雅从棉袄内兜里掏出那沓钱,又数了一遍。这次她数得很慢,仿佛每一张钞票都是一页撕碎的人生。数完了,她小心翼翼地把钱用油纸包好,塞进五斗柜最底层的棉被里。那是他们家唯一的“保险箱”。
“厂里说,”赵志刚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仓库老刘昨天吊死在自己屋里了。”
孙晓雅的手一颤,针扎破了指尖,血珠涌出来,她赶紧含在嘴里。
“为什么?”
“买断的钱被儿子拿去做生意,全赔了。”
黄昏时分,筒子楼里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都在做晚饭,公共厨房里飘出简单的饭菜香,菜码多是白菜土豆,少见油腥。女人们交换着各自丈夫买断的消息,比较着金额的多少,语气中有抱怨,有无奈,也有苦中作乐的调侃。
“听说三车间的小王要去深圳了?”
“南方好赚钱啊,说是洗盘子一个月都几百块!”
“真的假的?那不比咱厂长挣得还多?”
赵志刚蹲在门口闷头抽烟,听着这些议论,一言不发。孙晓雅端着一盆土豆走出来,坐在小马扎上削皮。她的手指冻得通红,动作却麻利。
对门王婶凑过来,压低声音:“晓雅,你真要让孩子辍学啊?”
孙晓雅的手顿了顿,没抬头:“再说吧。”
“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晚是别人家的人。”西头的张嫂插话,“我家丫头过了年就去服装厂上班,一个月不少挣呢!”
孙晓雅没接话,只是更用力地削着土豆,皮削得极厚,像是跟谁赌气。
夜幕彻底落下时,赵志刚推开家门。上初中的女儿佳妮正趴在炕桌上写作业,台灯昏暗的光照着她稚嫩而认真的脸。墙上贴满了奖状,从小学到初中,都是第一名的。
“爸,妈,我们老师今天说,下学期要交资料费。”佳妮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但是老师说,如果期末考年级第一,就可以免了。”
赵志刚和孙晓雅对视一眼,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孙晓雅轻声道:“先吃饭吧。”
饭桌上只有一盘炒土豆丝,一盆白菜汤,和三个馒头。赵志刚把自己那个馒头掰了一半,塞到女儿碗里:“你长身体,多吃点。”
佳妮看看父母,小心翼翼地问:“爸,厂里是不是。。。。。。”
“吃你的饭。”赵志刚打断她,声音有点凶。
佳妮低下头,默默吃饭。饭后,她抢着洗了碗,又给父母打了洗脚水。孙晓雅看着女儿忙碌的身影,突然站起身,从棉被里掏出那油纸包。
“他爸,”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这学必须让佳妮上。”
赵志刚没抬头,只是看着洗脚盆里自己扭曲的倒影。盆里的水渐渐泛起涟漪,一圈,又一圈。
夜深了,北风在窗外呼啸。赵志刚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那是开往南方的列车。他知道,这个冬天,有很多人会坐上那列火车,离开这片曾经炽热如今冰冷的土地。
第二天清晨,赵志刚穿上他那件皮毛一体的皮夹克,里怀兜里揣了三百块钱,那是他偷偷留下的烟钱。他要去劳务市场看看,听说那里面招工的多。
劳务市场里人山人海,多是和他年纪相仿的中年人,脸上写着相似的茫然和焦虑。招工的摊位前挤满了人,条件却一个比一个苛刻:“四十岁以下!”“熟练工优先!”“月薪三百,包吃不包住!”
赵志刚挤到一个摊位前,递上自己的劳模证书:“同志,我二十年工龄,什么活都能干。”
招工的人瞥了一眼证书,笑了:“老师傅,这年头劳模不值钱啦。你会开出租车吗?会用电脑吗?”
赵志刚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环顾四周,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都是机械厂的。大家对视一眼,苦笑着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回去的路上,赵志刚特意绕远路,从机械厂大门前经过。他看到“沈阳机械厂”五个褪金大字有一个已经脱落,剩下的也摇摇欲坠。厂门口聚集着几个老工人,正在用竹竿试图把“沈阳”两个字捅下来,据说这铜字能卖点钱。
他没有停留,加快脚步离开。风雪更大了,街道两旁的店铺关了一半,橱窗上贴着“出租”“转让”的字条。只有一家新开的舞厅门口霓虹闪烁,门口站着几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嘻嘻哈哈地讨论着今晚跳什么舞。
赵志刚把衣领竖起来,挡住刮在脸上的雪沫子。他想起十年前,也是在这条街上,他作为劳模代表坐在拖拉机上游行,胸前戴着大红花,全厂的人都在为他鼓掌。
那时的阳光,好像比现在明亮得多。
回到筒子楼,还没进门就听见孙晓雅的声音:“。。。真的?那么多?”
王婶兴奋的语调传来:“可不是嘛!一晚上就挣了五十多!就是冷了点,但比上班强啊!”
原来是在说夜市摆摊的事。赵志刚推门进去,女人们立刻噤声。王婶讪讪地笑了笑,溜回自己家去了。
孙晓雅没看丈夫,自顾自地整理着编织袋:“我和王婶说好了,明天去五爱街进货。。。先批五十双袜子试试。”
赵志刚没说话,只是蹲在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灰落在地上,像雪一样白。
第二天凌晨四点,孙晓雅就悄悄起床了。她穿上最厚的棉裤棉袄,揣着那三百块钱,和王婶一起顶着北风出了门。赵志刚睁着眼听着她们脚步声远去,直到消失在风雪中。
天亮了,佳妮做好早饭——玉米粥和咸菜。父女俩默默吃着,谁都不说话。突然,佳妮轻声说:“爸,我不想读书了,我也去打工吧。”
赵志刚猛地抬头,眼睛布满血丝:“你敢!”
佳妮被吓住了,眼圈瞬间红了:“可是。。。可是家里。。。”
“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给我好好念你的书!”赵志刚摔下筷子,“你爹我就是砸锅卖铁,你也得给我把书读下去!”
佳妮的眼泪掉进粥碗里,无声无息。
傍晚时分,孙晓雅回来了,冻得嘴唇发紫,却带着笑意。她从编织袋里掏出两双厚厚的毛线袜子,塞给丈夫和女儿:“试试,合脚不?”又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今天批了货,还剩二十块呢。”
赵志刚握着那双袜子,羊毛粗糙扎手,却异常暖和。他看着妻子冻得通红的脸,突然站起身,翻出工具箱。
“你干啥?”孙晓雅问。
赵志刚没回答,只是找出几块木板,又拆了一个旧箱子,在屋里比划着。
夜深人静时,孙晓雅被敲打声惊醒。她看见丈夫在昏黄的灯光下,正专注地制作一个小货架。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棱角分明,手上的老茧被木屑覆盖,动作却依然熟练。
“先做个试试,”赵志刚头也不抬,“明天我跟你一起出摊。”
孙晓雅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她没有擦,只是走过去,给丈夫披上一件厚外套。窗外,北风依然呼啸,但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第二天清晨,夫妻俩推着自制的小推车出现在夜市。车上挂着块纸牌,赵志刚用红漆写了几个大字:“东北棉袜子,保暖防寒。”
雪花飘落,落在货架上,落在他们的肩头。赵志刚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深吸一口气,用洪亮的声音喊道:“棉袜子,便宜卖喽!”
孙晓雅惊讶地看着丈夫,随即笑了。她也跟着喊起来:“来看看呐,保暖又结实!”
他们的叫卖声融入北风,飘向远方。远处,机械厂巨大的烟囱依然沉默矗立,但在这片冰冷的土地上,新的生活正在挣扎着破土而出。
赵志刚想起昨天在劳务市场听到的一句话:“东北的冬天很长,但春天总会来的。”
他搓了搓冻僵的手,继续吆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