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腐铁与茉莉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9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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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京都台东区藏前町茶屋“朝颜”】
    午后稀薄的阳光,勉强穿透茶屋“朝颜”的旧式木格窗棂,在铺着藤席的地面上切割出几块斜斜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微尘,混合着玄米茶焙煎过的独特香气,以及老房子木料经年累月散发的、略带潮湿的沉静气味。店内陈设简朴,却处处透着岁月打磨的温润,几只插着应季花枝的陶瓶,为这方静谧空间增添了几分生机。
    温予安静静地跪坐在窗边的蒲团上,身姿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绷。她的手指捏着那只粗陶茶盏,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要将那温热的瓷壁捏碎。茶碗里,深绿色的玄米茶汤面上,热气袅袅升腾,扭曲、变幻,在氤氲的水雾中,竟渐渐勾勒出一张模糊而熟悉的人脸轮廓——是山田铃,眉眼间带着她惯有的、混合着忧惧与坚定的复杂神情。
    温予安的瞳孔微微收缩,凝视着那团即将消散的热气,仿佛能透过这虚幻的影像,看到另一双眼睛,另一段人生。记忆的碎片如同水底的暗流,在她心底悄然涌动,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阿铃,喝口茶,定定神吧。”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穿着绀色小纹和服的老妇人,动作迟缓却异常平稳地将另一盏茶推到她面前。老妇人的脸上布满皱纹,眼神看似被岁月磨得浑浊,此刻却沉淀着洞察世事的安宁。她布满老年斑的手在收回时,似是无意地用碗底压住了一张边缘有些折角的薄纸。“这个,”老妇人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如同耳语,“是我今早去神田神社祈福时,在鸟居旁的石灯笼下捡到的。看着……像是你的字迹。”
    温予安心头一凛,目光从茶碗上移开,落在那个张纸上。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攫住了她。她伸出略显冰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纸。纸张粗糙,上面的钢笔字迹带着一种独特的涩意,仿佛书写者在落笔时内心充满了挣扎与急切。字迹确实是她的,或者说,是“山田铃”的。上面清晰地写着:“8月20日,满铁列车将载”特殊货物”自东京前往名古屋。若我遭遇不测,寻找一位常穿藏蓝色西装的苏小姐。”
    “苏小姐?”老妇人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她那双原本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倏然闪过一丝清亮的光,像是夜空中突然划过的流星。“是那位……上个月在浅草寺雷门前,帮助过我女儿脱离军警盘问的苏明薇小姐吧?那位好心的小姐……”
    温予安的后颈瞬间窜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凉意,沿着脊椎迅速蔓延至全身。这感觉并非完全源于恐惧,更多是一种深沉的困惑与警惕。这张纸条,究竟是“山田铃”残留的记忆碎片,在无意识中引导着她的行为?还是……一个极其精妙的陷阱,或者,是某个知情人正在通过这种隐秘得近乎诡异的方式,向她传递至关重要的情报?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老妇人。
    就在老妇人抬手为她续茶的瞬间,温予安敏锐地捕捉到,对方那宽大的和服袖口微微下滑,露出了半截编织精巧的红色绳结。那绳结的样式、颜色,甚至磨损的程度,都与她记忆碎片中,苏明薇腕间那枚作为反战组织秘密标记的红绳,一模一样!
    这个发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的迷雾。老妇人绝非普通的茶屋主人。她是“朝颜”这处秘密联络点的守护者,更是苏明薇及其背后反战网络的重要一环。温予安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她将纸条紧紧攥在手心,指尖的冰凉与掌心的微汗交织。山田铃的记忆、苏明薇的红绳、老妇人意有所指的话语,以及那张预示不祥的纸条……所有线索,都指向了八月二十日那趟开往名古屋的满铁列车。
    【涩谷站货运月台次日清晨】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涩谷货运站笼罩在一片湿冷的雾气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煤烟味、铁锈味,以及货物长期堆积产生的霉腐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工业化都市角落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氛围。探照灯的光柱在雾气中徒劳地扫射,勾勒出堆积如山的货箱和静止的列车轮廓,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
    沈清欢像一只灵巧的猫,借助货箱投下的阴影作为掩护,猫腰钻入两节车厢连接的狭窄缝隙。冰冷潮湿的铁板贴着她的后背,传来刺骨的寒意。霉味混着浓烈的铁锈味扑面而来,呛得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却强行压下了喉咙口的痒意。她迅速从工具包里摸出一支小巧却功率强劲的手电筒,按下开关,一道细长的光柱刺破黑暗,谨慎地扫过周围堆叠如山的木箱。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快速掠过箱体上各种模糊的标识和喷漆代码。最终,光束停留在了一排标着“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医药品专用”字样的货箱上。这些箱子与其他粗犷的货箱相比,外观更为规整,木板接缝处甚至进行了简单的密封处理,但这反而更显得可疑。
    “陈墨,听到请回答。我已接近目标货箱,你那里的定位信号稳定吗?”沈清欢对着隐藏在衣领下的微型喉麦低语,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是气息的摩擦。与此同时,她的右手熟练地转动着一把特制的微型焊枪,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保持高度清醒。
    耳机里传来一阵细微的电流杂音,接着是陈墨那带着独特科技感、却隐约透出担忧的声音:“信号稳定,清欢。但是……监测到异常的背景干扰,波动频率正在增强。可能是历史修正机制的自检程序开始扫描这片区域了,你得加快动作。也有另一种更坏的可能,驻站的731部队警卫或特高课的耳目,察觉到了这条秘密运输线上的异常活动。”
    沈清欢的指尖轻轻拂过目标木箱上冰冷的金属锁扣。出发前,她已通过内线获得的简易X光扫描图显示,箱内整齐地码放着成捆的注射器与无数细小的玻璃安瓿瓶。箱外的标签清晰印着“伤寒疫苗”——然而,长期与这些魔鬼打交道的经验残酷地告诉她,731部队所谓的“疫苗”,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致命细菌的培养液或活体样本,是用于制造瘟疫和死亡的恶魔果实。
    “明白。准备动手。”沈清欢不再犹豫,低声回复,同时果断按下焊枪的开关。一簇蓝紫色的炽热火焰瞬间喷出,如同毒蛇的信子,精准地舔舐着坚硬的金属锁芯。高温使得周围的空气微微扭曲,金属熔化的刺鼻焦糊味迅速在狭小空间内弥漫开来,让她胃里一阵翻涌。她强忍不适,待锁芯软化,迅速用撬棍将其破坏,无声地撬开了沉重的箱盖。
    箱内景象与扫描图无异。她不敢耽搁,迅速从贴身口袋里取出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微型追踪器,动作轻巧而精准地将其塞进最底层一堆安瓿瓶之间的缓冲夹层里。只要货车开动,追踪器就能持续发送信号,引导后续行动。
    就在她刚刚合上箱盖,准备撤离的刹那——
    “叮——叮——叮——!”
    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炸响,瞬间撕裂了货运站凌晨的寂静!月台另一端立刻传来杂沓而沉重的皮靴脚步声,伴随着日军宪兵粗暴的哨音和叽里呱啦的吼叫。数道手电光柱乱晃,刺刀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残忍的光芒,直刺沈清欢的眼睛。
    心脏骤然缩紧!暴露了!沈清欢脑中闪过这个念头,身体却已本能地抓起焊枪,转身就想往货箱堆的更深处钻去,利用复杂的地形摆脱追兵。
    然而,她刚侧身钻过两个货箱的缝隙,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个温软的身体!对方似乎也正隐匿于此。
    “别出声!跟我来!”一个低沉而急促的女声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紧接着,她的手腕被一只强有力的手牢牢抓住。沈清欢在昏暗的光线中看清了对方——正是那位穿着剪裁合体的藏蓝色西装的苏明薇!
    苏明薇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拽着沈清欢,像两道幽灵般迅速钻进了旁边一节废弃货车底部的维修夹层。这处空间极其狭小,布满油腻污秽的金属构件和管道,两人只能紧紧挨着,蜷缩在其中,几乎能听到彼此因为紧张而加速的心跳。外面,宪兵沉重的皮靴声和凶狠的呵斥声越来越近,枪托砸碰货箱门的声音沉闷得让人心慌。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沈清欢压低声音,气息因刚才的狂奔和紧张而有些紊乱。她闻到苏明薇身上淡淡的、与这污浊环境格格不入的皂角清香。
    “温予安冒死送出的情报。”苏明薇的声音依旧冷静,她甚至摸出怀表,就着夹层缝隙透入的微弱光线看了一眼时间,“”山田铃”记忆碎片中闪现的片段显示,这条运输线上可能出现了内鬼,泄露了我们的行动计划。我必须亲自来确认情况,并确保追踪器能成功安置。”
    货箱堆外,搜查的动静越来越大,似乎宪兵正在逐箱检查。沈清欢在黑暗中摸索着,无意间碰到了苏明薇的手腕,指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枚熟悉的、编织精致的红绳。她突然明白了什么,紧张的情绪奇异地平复了一些,甚至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原来……”朝颜”茶屋的那位老妇人,是你的人。”
    “不止她。”苏明薇的呼吸轻轻拂过沈清欢的耳畔,声音虽低,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仿佛能穿透这铁皮的禁锢,“整个东京,乃至更广阔地带,无数渴望和平、痛恨战争的人们,已经悄悄编织成了一张反战网络。我们都在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点燃那根能够烧毁这一切黑暗的导火索。”
    【名古屋站货运调度室午后】
    名古屋火车站货运调度室位于站场二楼,巨大的玻璃窗正对着繁忙的轨道。午后略显慵懒的阳光照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控制台和图表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混杂着墨水、纸张、烟草以及汗水的味道。电报机滴滴答答地响着,调度员们大声吆喝,一片喧嚣景象。
    林野独自站在调度室二楼的观察窗前,身姿挺拔如白杨。她手中举着一副高倍军用望远镜,神情冷峻地注视着下方如同蛛网般密集交错的铁轨。镜筒缓缓移动,最终锁定了一列刚刚完成编组、正在缓缓驶离三号站台的货车。车厢侧面,“名古屋第7病院专用”的白色字样在深色车皮的映衬下,格外刺眼。那所谓的“病院”,实则是细菌部队的一个重要中转站。
    她的指尖在臂弯夹着的、经过伪装的战术平板上快速敲击着,屏幕上一串串绿色的代码飞速滚动。“陈墨,干扰程序是否已完全生效?目标列车是否按预定路线偏离?”她的声音通过隐藏式耳机传出,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调度系统的核心程序已被我们植入的错误代码覆盖,”陈墨的声音清晰传来,带着技术专家特有的精确感,“这列挂着羊皮的恶魔列车,不会被引向名古屋第七病院,而是会被信号灯和道岔误导,最终导向岐阜县境内的那段早已废弃的深山矿场支线——那里,有我们事先埋设好的高能燃烧弹,足以将它和它承载的罪恶彻底净化。”
    林野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冷冽的弧度。计划正在一步步推进。然而,就在这时,楼下调度大厅入口处突然响起一阵不和谐的喧哗与骚动,打断了原有的工作节奏。
    林野敏锐地蹙眉,迅速探身向下望去。只见几个身穿土黄色宪兵制服、面目凶狠的男人,正粗暴地拽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报童往外拖拽。那报童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吓得面无人色,拼命挣扎着,怀中抱着的报纸散落一地。其中一份报纸的头版,一个黑色加粗的醒目标题,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伤了林野的眼睛:《反战分子团伙疑潜入东京,疑似策划破坏重要军需运输线》。
    “历史修正机制开始加速清理”异常”了。”林野收回目光,对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来到她身边的唐小满低声说道。唐小满依旧是一副看似漫不经心的样子,但眼神里却闪烁着猎豹般的警觉。“舆论造势,抓人顶罪,是他们惯用的伎俩。小满,你和温予安立刻动身,前往岐阜县那个废弃矿场,务必确认燃烧弹准时引爆,彻底销毁那些细菌样本。楼下那个报童……”林野的目光再次投向楼下那片混乱,“他常年在这一带卖报,消息灵通,我怀疑他兜里或者脑子里,可能藏着与731部队近期活动相关的情报,我必须去处理一下,看能否营救并获取信息。”
    【岐阜县废弃矿场黄昏】
    岐阜县境内的深山,黄昏总是来得更早一些。夕阳的余晖勉强给绵延的山脊镀上一层凄艳的血红色,但山谷深处的废弃矿场却已提前陷入昏暗与死寂。巨大的矿坑如同大地上的一道狰狞伤疤,裸露的岩石呈现黑褐色,歪斜的木质井架在风中发出吱呀作响的呻吟,仿佛亡魂的哀叹。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煤渣和植被腐烂混合的怪异气味。
    唐小满将手中那把锋利的匕首猛地插进身旁一棵枯树的树干,匕首柄微微颤动,发出低沉的嗡鸣。她活动了一下手腕,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荒凉的环境。不远处,温予安正蹲在矿坑边缘,凝神望着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她身上那件素色的访问着(和服的一种)已经沾满了穿梭山林时蹭上的草屑和泥土,显得风尘仆仆。在她腰间,那柄肋差的鲨鱼皮鞘上,凝结着未曾干透的露珠——那是不到一小时前,在通往矿场的铁路沿线伏击日军巡逻小队时,从敌人尸体上翻滚沾染的痕迹,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
    “一切就绪,就等”客人”上门了。”唐小满低声道,声音在山谷中引起轻微的回响。
    温予安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听觉上。山风穿过枯枝和废弃铁轨的声音,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都构成了一首荒凉的交响。
    突然,温予安猛地抬起头,耳朵微微一动,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来了!”
    她的声音刚落,远处山坳的尽头,便传来了沉闷的火车汽笛声,悠长而凄厉,划破了山间的宁静。紧接着,沉重的车轮碾压铁轨的“哐当”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一列货车如同疲惫的黑色巨蟒,缓缓驶入荒废的矿场站台,车头巨大的前灯射出两道刺目的光柱,勉强撕裂了愈发浓重的暮色,却也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更添几分诡谲。
    唐小满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她摸出那个制作粗糙但威力巨大的遥控引爆装置,拇指轻轻放在红色的按钮上,低声道:“燃烧弹就埋在铁轨两侧的碎石下,覆盖范围足够,只要按下,三秒后,这里将变成一片火海,送这些肮脏的东西下地狱!”
    “等等!”就在唐小满即将用力的瞬间,温予安却突然出声制止,同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温予安的目光死死盯住缓缓停下的货车车厢侧面,“你看那里!货箱侧面的标记!”
    两人同时眯起眼睛,借助车头灯的反光和夕阳最后的一丝余晖,努力分辨。只见在其中一个货箱侧板靠近底部的不起眼角落,有人用鲜艳的红漆,勾勒出了一朵简洁而充满生命力的茉莉花图案!
    那图案的笔触、风格,与“朝颜”茶屋老妇人茶碗底压着的那张纸条上的暗示、与苏明薇腕间那枚作为身份标识的红绳形态,隐隐然构成了一个呼应的、充满希望的符号!这是自己人的标记!意味着箱内或许并非全是致命的细菌,也可能混杂着组织需要获取的物证,或者,这本身就是一个更高层计划的一部分?
    这个发现让两人心头剧震。然而,时间的流逝不容她们细想。
    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迟疑间——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巨响,毫无预兆地从她们身后不远处的铁轨下方猛然炸开!显然,是林野和陈墨远程操控的备用引爆系统,在检测到列车完全进入伏击圈后,自动启动了!炽热的红色火球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列车的中段车厢,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灼热的气浪和碎石扑面而来,将站在矿坑边缘的温予安和唐小满猛地向后推去!
    温予安在扑倒在地的瞬间,只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仿佛某个闸门被狂暴的力量冲开。无数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她的意识。
    她看见穿着朴素学生装、满脸稚气却目光坚定的自己,举着写有“反対細菌戦!”“和平を求める!”(反对细菌战!祈求和平!)的标语牌,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方,声嘶力竭地呐喊;她看见凶神恶煞的宪兵队冲散人群,明晃晃的刺刀,黑洞洞的枪口,子弹呼啸着穿透她年轻的胸膛,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生命的快速流逝;最后的画面,模糊而悲壮,定格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刑场,她倒在泥泞中,而同样穿着学生服的山田铃,不顾一切地扑过来,紧紧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用尽最后力气在她耳边哽咽:“坚持住……总有一天,要告诉未来的孩子们……我们……没有放弃……”
    火焰在身后疯狂燃烧,映红了半边天空,也映红了温予安淌满泪水的脸颊。原来,山田铃不仅仅是她的伪装身份,更是她前世未曾完成的誓言与羁绊。
    【东京藏前町茶屋“朝颜”夜】
    夜色深沉,东京实行灯火管制,街上一片晦暗。只有“朝颜”茶屋的纸窗内,还透出一点豆大的、温暖的灯光,在这压抑的黑暗中,如同风中之烛,微弱却顽强。
    苏明薇轻轻推开茶屋的移门,动作灵巧如猫,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店内,温予安已经坐在了她常坐的那个靠窗的位置,仿佛从未离开。桌上的茶盏里,玄米茶早已凉透,颜色变得深沉。茶盏下,依旧压着一张新的纸条,上面的字迹略显潦草,显然书写时情况紧急:“下一个确认目标,陆军中将山本隆司,细菌战重要推动者。其书房藏有关键作战日志。务必小心,组织内部疑似存在”内鬼”。”
    “内鬼?”苏明薇在温予安对面缓缓坐下,和服下摆拂过地面。她腕间那枚红绳,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晃动了一下,像一滴凝固的血。“消息可靠吗?”
    温予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左手手掌。掌心之中,静静躺着一枚金属徽章,边缘沾染着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那是日本宪兵队特高课课长佐伯健一的身份徽章!是她从傍晚岐阜矿场爆炸现场的混乱中,趁乱从一具焦黑的宪兵尸体旁捡到的。这枚徽章的出现,意味着她们的行动,已经引起了这个嗅觉敏锐的特务头子的高度关注。
    “他安插在运输系统中的眼线,恐怕已经将岐阜县的爆炸与我们联系起来了。”温予安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冰冷的寒意,“情报显示,佐伯健一今晚会亲自前往山本隆司位于郊区的公馆,进行秘密汇报。这既是危机,也是机会。”
    苏明薇再次摸出那块精致的怀表,表盖弹开,露出泛黄的表面。“距离山本公馆晚间警戒换班,还有两小时。时间紧迫,但足够我们布置。林野会设法在半路拦截佐伯健一,至少拖延他的时间,打乱他的步骤。而我们,”她看向温予安,目光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目标,山本公馆。但记住,这次行动的首要目的不是刺杀,而是潜入他的书房,偷出那本记录着细菌部队详细部署和罪证的作战日志。那将是捅向他们的最锋利的一刀。”
    温予安默默起身,动作优雅而沉稳地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访问着和服。腰间那柄肋差随着她的动作,在鞘内发出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轻响。这一刻,她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山田铃抱着前世那个“她”时,所说的最后话语:“告诉未来的孩子们……别放弃。”
    火焰与死亡,背叛与坚守,记忆与现实,在这一刻交织缠绕。温予安深吸一口带着茶香和夜露清冷的空气,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她在心中默念:是的,别放弃。这一次,轮到我们,来为这个黑暗的时代,守住那微弱的、却永不熄灭的希望之火。
    【观测站全息屏前】
    超越时空的观测站内,一片冰冷的技术性寂静。巨大的环形空间中央,悬浮着数面巨大的全息显示屏,上面正以多角度、多频谱实时呈现着1943年岐阜县废弃矿场的爆炸画面。熊熊燃烧的烈焰将夜空染成不祥的红色,高温甚至扭曲了屏幕上的空气影像。
    陆沉穿着笔挺的制服,身姿挺拔地站在主屏幕前,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团毁灭的火焰。他紧抿着嘴唇,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映在他深邃的眼眸中,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一名年轻的技术员转过身,语气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汇报感:“报告指挥官,岐阜县矿场燃烧弹已确认成功引爆。初步能量扫描显示,爆炸中心温度超过一千五百摄氏度,足以确保摧毁列车内所有已知类型的生物细菌样本。731部队此次的”特殊货物”运输链已被切断。”
    然而,他话音刚落,旁边另一名紧盯着复杂波动图谱屏幕的技术员却皱紧了眉头,声音带着困惑和一丝不安:“但是……指挥官,情况有异。历史修正力的整体数值非但没有下降,反而在爆炸发生后出现了短暂的下跌后,迅速回升,目前稳定在1.2%的阈值上方,并且仍有微弱上升趋势。更异常的是,我们监测到,隶属于特高课课长佐伯健一的特定意识波信号,正在发生异常的、远超常理的增强反应!这不符合已知的历史修正规律!”
    陆沉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盯着屏幕上那个代表佐伯健一的、正在剧烈闪烁的能量标识符,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他想起在温予安作为“守望者”志愿者,即将进行意识投射、潜入“山田铃”身份之前,在准备室里,她曾仰着脸,认真地问他:“指挥官,如果……如果我在那个时空,为了完成任务,或者为了生存,不得不完全沉浸于”山田铃”的角色,甚至……做出一些违背我本性,或者可能影响任务评判的事情……您会怪我吗?”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记忆清晰回放。他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常温和而坚定的语气,轻声说道:“不会。无论你变成谁,或者需要扮演谁,你,以及所有像你一样投身于这条艰难时间线的”守望者”,你们的本质从未改变。你们是在无尽黑暗的历史长河中,为了一丝微光而逆流而上的勇者。你们守护的,是未来。”
    【尾声】
    夜色如墨,笼罩着战时的东京。温予安拖着略显疲惫却异常坚定的步伐,再次回到了藏前町那间熟悉的茶屋“朝颜”。店内的灯火比平日似乎更加昏暗一些,带着一种曲终人散的寥落。
    老妇人似乎早已料到她会回来,店内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她自己也换上了出远门的简朴行装,正准备熄灯关门。看到温予安,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慈爱、担忧与决然的神情。
    她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默默地将一个用靛蓝色碎布仔细包裹好的、略显沉重的小布包,塞进了温予安的手中。布包入手微沉,带着老妇人手心的温度。“这是阿铃……早些时候托我保管的。她说,如果她没能再回来,就在合适的时机,把这个交给你。”老妇人的声音沙哑而平静,“她说,你会明白的。”
    温予安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解开了布包上系着的结。里面躺着的,是一本页面已经泛黄、边角卷曲的古旧和歌集。更令人心悸的是,书的封面和扉页上,沾染着几片已经变成暗褐色的、清晰可辨的血迹!她小心翼翼地翻开扉页,一行娟秀而带着决绝之气的字迹映入眼帘:“若我终将成为火焰,唯愿以此身,烧尽世间所有之黑暗。”
    字迹是属于山田铃的。这不仅是遗言,更是誓言。
    温予安的心情沉重如同压着铅块,她一页一页地缓缓翻动着。和歌的文字优美而哀伤,诉说着自然之美与生命无常。当她翻到最后一页时,动作突然顿住了。
    一张小小的、有些模糊的黑白照片,从书页的夹层中滑落出来,掉在她的膝上。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女子并肩站在涩谷站附近的街角,背景是典型的昭和初期街景。其中一人穿着素雅的和服,眉宇间是温予安熟悉的、属于山田铃的温婉与坚韧;而另一人,正是穿着利落藏蓝色西装的苏明薇,眼神锐利地望向镜头。值得注意的是,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的货运月台方向,照片的边缘恰好捕捉到了一簇转瞬即逝的、蓝紫色的耀眼火焰——那正是沈清欢当时用于切开货箱锁扣的焊枪所迸发出的光芒!
    这张照片,像一道闪电,瞬间连接了过去与现在,揭示了在她们未曾察觉的瞬间,命运早已将她们的轨迹紧密地编织在了一起。
    温予安将照片紧紧握在手心,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她抬起头,透过茶屋的格子窗,望向外面被灯火管制笼罩的、一片漆黑的东京夜空。然而,在遥远的东南方向,天际线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巨大的火光映照出一片隐约的、持续不散的暗红色——那是岐阜县方向矿场仍在燃烧的熊熊烈火映衬出的光芒。
    温予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和歌集和照片仔细地贴身收好。她知道,岐阜矿场的爆炸,并非这场隐秘战争的结束。它只是一声号角,一个开始。一场在腐铁与硝烟中,用生命与信念守护那微弱如茉莉般希望的、更为艰巨的斗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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