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潮声里的罗盘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8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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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77年的梅雨季来得格外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由精密仪器模拟出的陈旧湿气。量子观测站的巨大穹顶之外,层层叠叠的人造云团正一丝不苟地复刻着1943年东京夏季特有的沉闷与粘稠。冷凝水珠在冰冷的合金墙面上汇聚、蜿蜒、最终不堪重负地滑落,在下方特制的地面上砸出细密而规律的凹痕,那声音轻微得几乎被观测站内部低沉的嗡鸣所吞没,却又带着一种执拗的、提示着时间流逝的节奏。
    林野静立在几乎占据整面墙体的全息显示屏前,屏幕上流动的数据像一条条幽蓝色的光河,映照着她线条紧绷的侧脸。她的指尖悬浮在那个标记着“逆时启动”的鲜红色虚拟按键上方,已经维持这个姿势有一会儿了,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缺乏血色的白。整个主控中心的光线都调得很暗,唯有屏幕和她面前几个关键控制台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将她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
    “陆博士,最后确认:目标时间锚点是1943年8月15日,东京湾横滨港区域。”她的声音打破了沉寂,音质清晰却缺乏温度,像一块浸在冰水里的金属,每个字都带着克制后的冷静。她目光快速扫过旁边悬浮的子屏幕,“六人小组意识同步率稳定在98.7%,历史偏差预警参数……目前仍在可控阈值之内波动。”
    被称为陆沉的首席科学家从一堆全息投影的数据图表中抬起头。她鼻梁上架着一副样式简洁的智能眼镜,此刻镜片上正飞快地闪过无数难以捕捉的信息流,但更清晰的,是映在镜片表面的、从主屏幕分割出来的一小块区域——那里正跳动着来自1943年的模糊残像:一个穿着昭五式军装、面色潮红的军官在料亭的昏黄灯光下举杯,背景音里混杂着隐约的婴儿啼哭与某种金属器械(或许是解剖刀)碰撞的清脆声响,画面和声音都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割裂感。“温予安的实时监测数据显示,她的记忆污染指数在过去的十分钟里上升了百分之零点三,达到了17%,”陆沉的声音平稳,但语速稍快,她熟练地调出另一组不断滚动的脑波图谱,“她的阿尔法波和西塔波频段出现异常谐振,峰值模式……正在与1943年时间锚点记录的某个体细胞残留记忆波形趋向一致。共振在加强。”
    “是”山田铃”的残留记忆。”林野立刻接口,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昨夜在模拟训练舱外监控屏上看到的画面——温予安在深度适应训练中无意识发出的呓语,破碎的词语夹杂着压抑的抽泣。“那个……记录显示在刑场抱着婴儿被处决的女人。”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沉重。
    就在这时,一阵短促而尖锐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响起,打破了主控室内刻意维持的平静。紧接着,一个约莫半人高的虚拟影像从中央战术板上方快速弹出、凝实。是唐小满的实时通讯投影。她穿着一身合体的黑色作战服,身姿挺拔,眉峰习惯性地微挑着,带着一股飒爽的锐气,但此刻她的眼神却格外凝重:“站长,三号量子舱内部压力出现异常波动,读数跳变了两次。另外……我携带的”唐刀”配饰,出现了非物理性的高频震颤,频率图谱分析显示……与我曾祖母留下的那把残破指挥刀的固有振动模式,吻合度超过百分之九十二。”她汇报得清晰简洁,但最后一句,明显加重了语气。
    林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观测站内经过严格过滤的、带着微微臭氧味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一丝冰冷的清醒。她见过唐小满私下里珍藏的那张已经泛白的老照片——照片上,一个扎着羊角辫、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站在布满弹孔和焦黑痕迹的南京城墙废墟下,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几乎被烧焦、看不清原貌的布娃娃,女孩的眼睛很大,里面是超越年龄的茫然与创伤。那张照片,唐小满一直贴身收藏,甚至出任务时,也会小心地塞在战术靴内侧的特制夹层里。林野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个红色的启动键,指尖不再犹豫。“所有单位注意,准备启动。”她沉声说道,随即用力按下了按键。虚拟按键反馈回来的触感模拟得极其真实,仿佛真的有一个实体开关被压了下去。
    【1943年8月15日东京湾横滨港】
    意识穿越时空壁垒带来的剧烈眩晕感尚未完全消退,一股浓烈、咸腥中还带着腐烂有机物气味的海风就猛地灌入了温予安的鼻腔,刺激得她喉头一阵发紧。她发现自己正跪在一片潮湿而冰冷的沙滩上,细腻的沙粒硌着膝盖,透过单薄的和服面料传来清晰的触感。她的和服下摆,沉甸甸的,沾染了一大片已经呈半凝固状态的暗红色血迹,那粘稠的触感和隐约散发的铁锈味,并非来自此刻的外部环境,而是量子穿越难以完全避免的副作用之一——意识在嵌入目标时间点特定“容器”时,会不可避免地携带上该“容器”本身正在承受或刚刚经历过的创伤印记。
    “温桑,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冷静气息的女声从她身后传来。温予安微微侧头,看到苏明薇已经装扮停当。她裹在一身略显宽大的旧式男士西装里,头上戴着一顶礼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和薄唇。她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牛皮公文包,里面装着的,是小组费尽心机制作完成的、几乎可以假乱真的日本陆军省特别通行与核查文件。
    温予安尝试着动了动有些僵硬的双腿,支撑着想要站起来。她抬起头,望向港口远处。灰色的海面上停泊着几艘货轮的轮廓,其中一艘正在鸣笛,低沉悠长的汽笛声像一声疲惫的叹息,船体烟囱冒出的浓密黑烟,在同样铅灰色的天际线上撕开了一道丑陋的口子。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和服袖袋深处,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那是一把短肋差,刀镡是用珍珠母贝精心镶嵌的,上面雕刻着精致的并蒂莲图案。这是她所“替代”的这位身份——“山田铃”留下的最后遗物,也是连接两个时空、两个意识的物理凭证之一。
    “是那些记忆……又涌上来了吗?”苏明薇上前一步,将一个小小的水壶递到她面前,目光敏锐地扫过温予安微微泛红的眼尾和略显苍白的嘴唇,她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探询。
    温予安接过水壶,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壶里的水带着一股陈旧的铁腥味,划过喉咙,留下并不舒适的触感。她闭上眼,努力平复着脑海中翻腾的影像。“在那边……那艘货轮的甲板下面,很暗,很潮湿,”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控制的颤抖,“我听见……有个女人在不停地喊,声音很微弱,她说……”带我回家”。”她攥紧了袖袋里的肋差刀柄,冰冷的金属似乎能给予她一丝支撑。“她说……她是山田铃,是那个在1943年8月15日,因为发表反战言论而被秘密处决的报社记者……”
    苏明薇放在公文包黄铜锁扣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她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所谓的“记忆污染”绝不仅仅是精神压力导致的幻觉那么简单——根据量子理论中的“观察者效应”,当意识以极高同步率嵌入历史锚点时,本身就会对该锚点产生不可逆的影响,甚至可能与被嵌入者的残留意识发生深层次的叠加与纠缠。温予安此刻经历的,正是这种危险叠加的显性表现。这意味着,她不仅是在扮演“山田铃”,更有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正在“成为”山田铃,从而成为一个巨大而不稳定的历史变量,其每一个细微的情绪波动或行为偏差,都可能像蝴蝶效应般,引发无法预估的历史湍流。苏明薇的目光再次投向远处那艘冒着黑烟的货轮,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浅草寺傍晚】
    夕阳的余晖将浅草寺著名的五重塔影子拉得很长,香炉里最后一缕青烟在微凉的晚风中袅袅散尽。唐小满蹲在巨大的石制香炉旁,身上穿着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和服,装扮成一个典型的卖花女模样。她看似无意地用手指捻起一点香炉边缘已经半凉的香灰,指尖传来细腻而冰冷的触感,同时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她的发髻旁,别扭地别着一朵已经开始打蔫的白栀子花,这是她当前身份“卖花女阿满”的标志。
    远处传来木屐踩在青石板上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带着一种略显虚浮的节奏。唐小满没有立刻抬头,直到那双擦得锃亮、带着骑兵马刺痕迹的军官皮靴停在她面前不远处,一股淡淡的酒气混杂着皮革的味道扑面而来。她这才抬起眼,脸上迅速换上一种怯生生的、符合身份的表情,看向来者——情报中提到的目标人物,宪兵队的佐藤守少尉。
    “哦,是阿满桑啊,今天的花……看起来倒是很新鲜嘛。”佐藤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醉意,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他的目光在唐小满身上扫了一圈,随即,一只带着白色手套的手就已经不由分说地、带着轻蔑的力道搭上了她纤细的小臂。
    唐小满立刻垂下了眼眸,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瞬间闪过的冰冷杀意。三天前,她在临时情报点成功截获并破译了关于佐藤守的一份加密体检报告,报告上明确记载着他左腕有一处陈旧性骨折,愈合得并不算好。那是三年前,他在中国东北“清剿”抗联队伍时,被一名绝望的抗联战士拉响手榴弹炸伤的。林野在出发前制定的行动计划,其中一个精妙的陷阱,正是巧妙地利用了佐藤身体上的这处旧伤隐患和心理上的这块伤疤。
    “佐藤……大人,”她怯生生地开口,声音细弱蚊蝇,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您……要买花吗?是……是买回去送给……您那位受伤在家休养的太太吗?”她故意在“受伤”两个字上,用了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加重语气。
    果然,佐藤搭在她小臂上的手猛地收紧了,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脸上的醉意瞬间被一种被戳中痛处的暴怒所取代,另一只手条件反射般地摸向了腰间的军刀刀柄。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唐小满动了!她被抓住的手臂如同滑腻的游鱼般巧妙一旋,瞬间脱离了掌控,与此同时,一道冰冷的寒光从她宽大的和服袖口中闪电般滑出——那是她从不离身的唐刀短刃!刀光一闪,锋利的刀刃已经精准地贴上了佐藤左腕内侧那处旧伤之上脆弱的动脉皮肤。“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微脆响,是坚硬的刀鞘末端在旋身时,毫不留情地重重撞在了佐藤膝盖侧面的脆弱骨缝上。
    “呃啊!”佐藤猝不及防,痛呼一声,下盘不稳,踉跄着向前跪倒在地上,尘土沾染了他笔挺的军裤。他惊骇地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的卖花女。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他的眼睛因震惊和疼痛而瞪得滚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唐小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中的唐刀刀尖稳稳地抵住他的咽喉,微微的刺痛感传来,一颗殷红的血珠立刻从刀尖接触的地方渗了出来,沿着雪亮的刀刃缓缓滑落。“南京的城墙下面,”她的声音不再有丝毫怯懦,冷得像数九寒天里冻结的冰棱,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有一个小女孩,她怀里抱着一个被烧焦的布娃娃。她仰起脸,问我,”姐姐,那些日本兵,为什么要烧掉我们的房子?””
    佐藤的瞳孔猛地收缩,似乎想说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唐小满手腕轻轻一送,刀尖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向前递进了几分,精准地切断了气管和主要的血管。鲜血顿时如小型喷泉般涌出,溅了几滴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如同沸水般的温热触感。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佐藤的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然后彻底瘫软下去。她利落地收回唐刀,手腕一抖,将刀身上沾染的血珠轻轻甩落在地,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灰尘。她看着地上迅速扩大的血泊,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描淡写地说道:“这朵花,就算是你……替他们赔罪了。”
    【东京港仓库深夜】
    位于港区深处的这座废弃仓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霉味和海水的咸腥气。高大的库房里堆满了各种蒙着帆布的木箱和机械零件,只有几盏昏黄的电灯在高处摇曳,投下片片扭曲晃动的阴影。沈清欢蹲在一个巨大的、印着“陆军省专用医疗物资”字样的木箱前,她的工装裤上沾满了深色的机油和灰尘,护目镜被推到了额头上,露出了眼下一片浓重的、显示她至少三天没有合眼的青黑色阴影。她的面前,一把特制的微型焊枪正喷出幽蓝带紫的炙热火焰,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火焰尖端集中在木箱一侧的金属锁扣上。
    “陈墨,外部监控干扰和内部信号屏蔽都确认到位了吗?我这边准备开始了。”她对着隐藏在衣领下的微型喉麦低声说道,声音因为长时间缺乏休息而有些沙哑。
    “清欢,干扰器已全面启动,覆盖范围稳定,锁定敌方通讯频率。所有监控画面已循环播放静态图像。记住行动要点:只破坏箱体内置的追踪定位芯片,动作务必精准,严格控制热量输出,绝对、绝对不能导致内部菌罐破裂泄露。完毕。”陈墨冷静的声音立刻从耳机里传来,虽然带着不可避免的电流杂音,但语气非常肯定。
    沈清欢深吸了一口充满金属灼烧味和尘埃的空气,集中精神,将焊枪的火焰调整到最细最集中的状态,小心翼翼地灼烧着那个已经有些锈蚀的锁扣。高温的火焰与金属接触,迸溅出零星的火花,有几粒溅落在旁边铺着的防水布上,而那块布的下方,沈清欢事先已经悄悄洒上了一些浸过汽油的棉絮作为助燃和混淆视听的准备。突然,一粒特别大的火星跳了出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浸油棉絮上。
    “呼——”一小簇火苗猛地窜了起来,并迅速沿着油迹开始蔓延!火焰腾起的光亮瞬间照亮了仓库昏暗的一角,也映红了沈清欢瞬间变得凝重的脸。更糟糕的是,几乎是同时,她听到面前木箱内部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啵”的碎裂声,通过焊枪灼烧点的缝隙,她惊恐地看到箱内某个玻璃培养罐壁上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纹,罐内浑浊的液体开始不正常地翻腾、冒泡,一丝丝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白色菌雾,正从裂缝中缓缓渗出、弥漫开来!
    “糟糕!有泄露!快跑!”沈清欢当机立断,压低声音对着喉麦吼道,同时自己也猛地向后跃开。
    就在她退向预选安全角落的瞬间,仓库大门被“哐当”一声撞开,两名负责巡逻的日军看守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冲了进来。他们显然听到了异常动静,也看到了窜起的火苗和正在从裂缝渗出的白色雾气。然而,他们刚冲进来几步,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仓库内具体情况,其中一人就突然开始疯狂地抓挠自己的脖子和胸口,另一人则发出痛苦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们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发红、起泡、然后迅速溃烂,黑色的浓稠血液从眼耳口鼻和皮肤的裂缝中渗出,情形恐怖至极。沈清欢强忍着生理上的不适,迅速退到预先观察好的、一个相对通风且堆满杂物的角落掩体后方,再次对着微型麦克风低语,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告诉陆博士……这次的”烟花”,味道……有点过于”香”了。”
    【山本公馆雨夜】
    冰冷的夜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打在神社鸟居陈旧的木头上和青石板上,发出连绵不绝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沙沙声。温予安紧贴着朱红色鸟居粗大的立柱隐藏在阴影里,手中紧握着的肋差刀柄,因为长时间紧握和空气中的寒意,已经沁入掌心一片冰冷的湿滑。她看着她的目标——山本隆司,一个穿着讲究丝绸和服的中年男人,正失魂落魄地跪在湿漉漉的石板铺就的参道上。他的和服前襟沾染了不少香炉里飘出的香灰,被雨水打湿后晕开一片污渍。他嘴里反复念叨着一个名字:“健司……健司……爸爸今天来看你了……你还好吗……”声音哽咽,充满了一个丧子父亲的悲恸。
    “山本阁下。”温予安看准时机,从阴影里一步踏出,她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几乎在她出声的同时,她手中的肋差已经化作一道寒光,精准地划向山本隆司的和服后领部位,意图挑断某种可能的连接或是以示警告。
    山本隆司的反应快得惊人!他毕竟是军人出身,虽已退役,但刻在骨子里的警觉和战斗本能仍在。听到身后异响,他身体猛地一个前倾翻滚,险险避开刀锋,同时已经顺势抽出了一直携带在身边的肋差(日本男性正式和服可佩戴短刀),动作迅捷地转身,刀尖直指温予安!他的眼神在最初的惊愕之后,迅速被一种野兽般的凶狠所取代。
    温予安心中一惊,但身体反应更快!她凭借着一股狠劲,就着前冲的势头旋身,利用腰腹力量带动手臂,用肋差的刀鞘部位狠狠地横向撞击在山本刚刚站稳的膝盖侧面关节处!“咔嚓”一声闷响,伴随着山本一声痛苦的闷哼,他再次踉跄着单膝跪倒在地,雨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膝盖。温予安毫不停歇,刀尖向前一递,冰冷锋利的刀刃隔着湿透的丝绸布料,牢牢抵住了他胯下的致命柔软处。这个位置带来的巨大羞辱感和生命威胁,让山本瞬间僵直,不敢再有任何妄动。
    “你……你到底是谁派来的?!”山本强忍着手腿的剧痛,从牙缝里挤出质问,额头上青筋暴起,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顺着脸颊流下。
    “你的儿子,山本健司,”温予安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有些发颤,这颤音里混杂着雨水带来的寒冷、生死一线的紧张,以及……脑海中那些不断翻涌的、属于山田铃的悲愤记忆,“他根本不是光荣战死在诺门坎的!他是被……被你们自己人,当成了训练新兵刺刀技术的活靶子!活活……捅死的!”她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个字。
    山本隆司的眼睛瞬间瞪得几乎要裂开,充满了血丝,那里面是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被戳破最残酷真相后的疯狂:“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是绝密!你胡说!”
    “因为我不是来听你辩解的,”温予安逼近一步,刀尖传来的压迫感更强,“我是来索命的!为了那些死在你们手下无辜的人……也为了……山田铃!”最后那个名字,她几乎是带着一种决绝的恨意喊出来的。
    话音未落,她手腕猛地用力向前一送!肋差锋利无比的刀尖轻易地刺穿了丝绸和肌肉,精准地没入了山本隆司的心脏。山本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瞳孔迅速扩散放大,然而,在他生命最后流逝的时刻,他的嘴角竟然扭曲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似乎想形成一个诡异的、难以理解的笑容。温予安迅速抽刀后退,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她的手臂和脸颊上,与冰凉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她看到山本瘫软下去的身体在倒地前,一只手无力地伸向怀里,随着他的动作,一张小心珍藏的照片从他和服内袋里滑落出来,掉在泥水里。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旧制式学生装、笑容腼腆的青年,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几行字——「健司留念:愿为帝国荣耀而战。父,隆司。昭和XX年X月X日」。
    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砸落在地面,溅起浑浊的水花,试图冲刷掉这片空地上的血腥气息。温予安脱力般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泞里,颤抖着伸出手,捡起那张已经被雨水和血水浸湿、变得模糊的照片,紧紧地贴在自己同样被雨水淋得湿透的胸口。刹那间,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地冲进她的脑海:阴森冰冷的刑场,脚下黏腻的血泊,怀中婴儿微弱到几乎停止的啼哭,还有山田铃在被处决前,用尽最后力气凑在她(山田铃的同伴?或是温予安意识感知到的对象)耳边留下的、如同诅咒又如同祈祷的遗言:“如果……如果有可能,告诉未来的孩子们……别让……仇恨……再发芽了……”
    【观测站全息屏前】
    陆沉一动不动地站在主控台前,目光紧紧锁定着巨大的主屏幕。屏幕上,1943年东京湾的实时模拟图像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之前因为几个关键节点的行动而引发的、代表历史轨迹微小扰动的“血雾”状数据流,正在逐渐淡化、消散。模拟画面的时间快速流逝,切换到了行动结束后的清晨,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几只虚拟的海鸥正在天际盘旋。代表着林野所带领的六人行动小组的六个绿色光点,正在量子通道中稳定地移动,他们的意识波动信号强度显示,正在顺利地从1943年的时间锚点向2077年的基准点收敛、返回。
    “报告陆博士,主要历史事件流稳定性参数已恢复正常,历史修正偏差值下降至0.3%,低于警戒阈值。所有预设任务目标均已标记为”完成”。”一名紧盯着数据流的技术员转过身,用带着一丝疲惫却又难掩兴奋的语气大声汇报。
    陆沉这才缓缓地、几乎是有些僵硬地摘下了一直戴着的智能眼镜,伸出手指,用力地揉了揉因为长时间高度集中而布满血丝、感到酸胀无比的眼眶。她想起在穿越行动开始前最后一个晚上,温予安在准备室里找到她时,问出的那个问题。当时温予安的眼神里,除了决绝,还有一丝隐藏得很深的、对于被历史“污染”甚至“吞噬”的恐惧。她问:“陆博士,如果……如果我在那边,意识受到了太深的影响,甚至……有时候分不清自己是谁,做出了某些……不受控制的事情,您……会怪我吗?”
    陆沉当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拍了拍温予安紧绷的肩膀。此刻,她望着屏幕上最终趋于平静的1943年海湾,仿佛是对着那个时空的温予安,也像是自言自语般地,用极轻的声音说道:“不会的。因为你们所做的,正是在最危险的悬崖边上行走,守望的,是亿万人的未来。无论过程多么艰难,只要核心目标达成,历史的主流方向得以维护,就没有人会怪你们。你们……都是时间的守望者。”
    【尾声】
    意识成功返回2077年后的第七天,也是一个细雨霏霏的下午。温予安独自一人,来到了位于城市远郊的抗战纪念馆新馆。纪念馆的建筑风格庄严肃穆,巨大的玻璃幕墙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清澈、冰冷。她在一个独立的玻璃展柜前停下了脚步,静静地伫立了许久。展柜内柔和的灯光下,平静地躺着一本纸张泛黄、边缘卷曲、甚至能隐约看到几处深褐色血渍的和歌集手稿。展品下方的标签简洁地写着:「山田铃遗物」。透过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翻开的那一页扉页上,用娟秀却有力的笔触写下的一行字:「若我此生注定要化作火焰,我愿燃烧自己,烧尽世间所有的不公与黑暗。」
    不知何时,唐小满也来到了她的身边,她同样沉默地看着展柜里的遗物,然后目光转向旁边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幅放大的历史照片。照片下面标注着「日军长野秘密基地爆炸事件相关人物」。唐小满伸手指着照片中一个穿着研究员白大褂、面容模糊的日籍男子,低声对温予安说:“看,这个人,就是佐藤拓真。根据后来解密的档案,他在基地被彻底炸毁前,想办法送出了关键的坐标信息和部分研究数据……间接促成了行动的成功。”
    沈清欢从另一个展厅走了过来,她的手指轻轻拂过旁边一个展柜的玻璃表面,那里面陈列的是一个经过无害化处理的炭疽菌罐的精确复制品,旁边还有详细的说明文字介绍当年日军细菌部队的罪行。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复杂难明的弧度,带着几分冷冽,几分释然,轻声说道:“我祖父当年是防疫部队的,如果他能看到今天,看到我们不仅揭露了这一切,还能站在这里,看着这些罪证被永久陈列……他大概,会说一句”做得好”吧。”
    林野没有和她们站在一起,她独自一人站在纪念馆二楼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楼外被雨水浸润得格外鲜亮的樱花树。细雨如丝,敲打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一阵带着湿气的微风从特意留出的通风缝隙吹入,轻轻掀起了她白色研究员外套的衣角。风中,似乎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铁锈般的血腥气息。那不仅仅是沉重历史的余韵,是无数逝者未能散去的悲鸣,更是一种提醒,提醒着生者,脚下这片看似平静的和平土地,其所承载的重量是何其巨大,需要后人时刻警惕、守护。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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