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耐心的教导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4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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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房的门在我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走廊的光线,也仿佛隔绝了最后一丝逃避的可能。圣·克莱尔先生已经离开,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该隐,还有满墙沉默的、皮革封面的书籍,它们像一个个肃穆的法官,即将审判我的无知。
    该隐脸上那在父亲面前表现出来的、带着些许责任感的严肃神色褪去了,重新被一种温和的、几乎是愉悦的神情所取代。他走到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旁,拉出两把椅子。
    “来吧,亚伯,别紧张。”他朝我招手,笑容轻松,“只是看看你学到哪里了,我们好从哪里开始。父亲只是希望你能尽快适应,这是为你好。”
    又是“为你好”。这三个字像一句温柔的咒语,为他所有即将到来的行为镀上了一层无可指摘的金边。
    我挪过去,在他指定的那把看起来格外高大的椅子上坐下,脚尖几乎够不到地面,这让我感觉自己更加渺小和不安。
    该隐并没有立刻拿出什么艰深的书本。他先是给我看了一些漂亮的、带有插图的识字卡片,语气轻快得像是在做一个游戏。
    “这个认识吗?……嗯,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这个发音有点特别,来,看着我的口型,跟我念……”
    他的耐心好得惊人,每一个小小的进步都会得到他真诚的夸奖。
    “看,你学得很快。”他微笑着,蓝眼睛里闪烁着鼓励的光芒,“我就知道你很聪明,只是以前缺少机会。”
    他的赞扬像温暖的蜂蜜,一点点滴入我因恐惧而干涸的心田。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甚至开始产生一丝微弱的、或许他真的只是想帮我的错觉。
    然而,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
    当他开始引入更复杂一些的单词和简单的算术时,我的困难立刻显现出来。孤儿院断断续续的教育根本无法与系统化的学习相比。我变得结巴、迟疑,先前记住的东西在紧张下也混乱起来。
    该隐的耐心依旧存在,但他的教学方法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不再只是等待,而是开始更频繁地“帮助”我。
    当我拼写一个单词卡壳时,他会非常自然地伸出手,握住我拿着铅笔的、微微颤抖的手,带领我一笔一划地写出来。他的手掌温暖干燥,完全包裹住我的手,力量温和却不容抗拒。我的整个手臂都僵硬了,所有的注意力都无法集中在单词上,只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和稳定的力道。
    “放松,亚伯,”他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响起,呼吸拂过我的鬓角,带着柠檬水的清新气息,“感受笔尖的走向,像这样……很简单,对不对?”
    他靠得很近,那股冷冽的香气再次将我笼罩。这不是惩罚,甚至是帮助,但我却感到一种被侵入的不适感。
    做算术时也是如此。当我面对简单的加法犹豫不决时,他会拿起另一支笔,在草稿纸上列出整齐的竖式,步骤清晰,讲解耐心。然后,他会将笔递给我。
    “来,试试看,就按照我刚才的方法。”他站在我身侧,目光落在我的笔尖上。
    如果我做对了,他会露出欣慰的笑容,轻轻拍拍我的后背:“很好,我就知道你能做到。”
    但如果我错了,或者迟迟无法下笔,他不会批评,也不会催促。他会沉默地等待几秒,然后忽然俯下身,手臂从我的肩后伸过来,再次覆盖住我拿笔的手,他的胸膛几乎贴着我的后背。
    “这里似乎有点小问题,”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温和,手指微微用力,纠正我的错误,“看,应该是这样。记住这个感觉。”
    他的贴近带来的不是解惑的明朗,而是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地由他操控着我的手写下正确的答案。每一次“帮助”,都像是一次无声的宣告:你看,没有我,你无法完成。
    他并非在教导我如何思考,而是在训练我如何服从他的引导。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阳光逐渐西斜。我感到越来越疲惫,注意力难以集中,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该隐注意到了我的状态。他停了下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
    “累了?”他轻声问,递过来一杯水,“第一次学习确实会消耗很多精力。今天已经很棒了,我们明天再继续。”
    他的体贴一如既往。他甚至拿出了一块干净的手帕,极其自然地替我擦了擦额角的汗。动作轻柔,像一个真正关心弟弟的兄长。
    但我却在他靠近,手帕触及我皮肤的那一刻,猛地瑟缩了一下。
    该隐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我,蓝眼睛里那一贯的温柔似乎凝滞了一瞬,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冰冷的东西,像湖面下突然闪过的鱼影。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随即,那丝冰冷化为了更深沉的、几乎可以说是溺爱般的无奈。他轻轻叹了口气,收回手帕,语气带着一丝纵容的调侃:“这么害羞?以后哥哥照顾你的地方还多着呢,总要习惯的。”
    他将“照顾”两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好了,”他站起身,笑容重新变得和煦,“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回去休息吧,晚餐时我会让人去叫你。”
    我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从那张过高的椅子上爬下来,低着头不敢看他,小声说了句“谢谢哥哥”,便匆匆向门口走去。
    我的手刚握住冰冷的黄铜门把,他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依旧温和得无可挑剔:
    “对了,亚伯。”
    我僵住,没有回头。
    “晚饭前,可以把今天我握着你的手写的那些单词和算式,再自己练习十遍吗?”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明天天气不错,“只是为了加深记忆。你知道的,重复是学习之母。”
    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那些被他包裹着手写下的字迹,那些带着他温度和控制的笔画……
    “……好的,哥哥。”我听见自己机械地回答。
    “真乖。”他愉悦的声音传来,“去吧。”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快步走在昏暗的走廊里,心脏狂跳不止。
    我明白了他的“教导”。
    他不仅仅是在教我识字和算术。
    他是在用最温柔的方式,让我习惯他的触碰,习惯他的靠近,而那十遍的练习,不是为了加深我的记忆。
    是为了加深他的印记。
    ——
    晚餐的铃声再次响起,拖着沉重步伐走向餐厅的我,并未预料到今晚的观众会有所不同。除了圣·克莱尔一家,餐桌上还多了一位气质干练的中年女士和一位看起来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他有着一头不服帖的棕发,嘴角微微下撇,带着一股与这华丽餐厅格格不入的别扭劲。他们是邻居,威尔克斯夫人和她的儿子亨利。
    我的出现让谈话暂停。所有目光聚焦过来,我本能地想把自己缩成一团。
    该隐立刻起身,完美的笑容无懈可击。他自然地走到我身边,一只手轻柔却坚定地搭上我的后肩,将我推向灯光下。
    “母亲,父亲,威尔克斯夫人,这位就是亚伯。”他的声音如同暖流,轻易主导了场面,“亚伯,这位是威尔克斯夫人和亨利。”
    威尔克斯夫人报以礼貌的微笑。而那个叫亨利的少年,只是抬起眼皮,用一种近乎挑剔的目光上下扫了我一眼,然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哦,就是他啊。”他语气平淡,甚至有点懒洋洋的,“看起来风一吹就倒。你们圣·克莱尔家的伙食得加把劲了,该隐。”
    他的话像颗小石子,突兀地砸在铺着天鹅绒地毯的地面上。我的脸颊瞬间有些发烫。
    该隐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但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指极轻微地收紧了一瞬。
    “亨利,注意礼貌。”他温和地责备,语气里却毫无真正的恼意,反而像在宽容一个闹别扭的孩子,“亚伯只是需要点时间适应。对吧,亚伯?”他低头看我,蓝眼睛里的鼓励像一层温暖的糖釉。
    我被迫挤出一個僵硬的、微不足道的笑容。
    晚餐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开始。该隐依旧是那个掌控全局的完美主角,谈吐风趣,照顾周全。他依旧会体贴地为我推荐食物,低声提示,每一次都彰显着他无微不至的“兄长关怀”。
    亨利大部分时间显得兴趣缺缺,偶尔插话也带着点刺。
    “啧,吃饭规矩真多。”他在该隐又一次低声纠正我餐叉用法时,忍不住小声嘀咕,虽然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桌上的人听见。
    威尔克斯夫人瞪了他一眼。
    该隐却只是微笑:“良好的礼仪是绅士的基础,亨利。亚伯学得很快。”
    当话题转到学校和新学期时,亨利似乎才提起了点精神,但语气依旧不改本色。
    “马术课?但愿你别从马背上摔下来哭鼻子。”他对着我说,但眼神瞥向一旁,似乎并不是真的在针对我,“还有板球,就你这小身板,别被球砸晕了。”
    他的话听起来很毒舌,甚至有些刻薄。但我却莫名地没有感受到在孤儿院时那种纯粹的恶意。反而……更像是一种笨拙的、用错了方式的……关注?
    该隐再次笑了起来,他优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
    “谢谢你的”关心”,亨利。”他特意加重了那个词,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幽默,“不过亚伯的体能和学业,我会亲自负责帮他打好基础。暂时可能没空参加那么”激烈”的活动。”他温和却坚决地再次划定了界限。
    亨利撇了撇嘴,没再说话,只是拿起杯子猛喝了一口水,耳根似乎有点发红。
    晚餐进行到一半,女仆端上了一份装饰着莓果的精致布丁。我看着那鲜艳的红色果酱,有些出神。
    “怎么?没吃过?”亨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依旧是那副欠揍的语气,“眼睛都快掉进去了。喏,给你。”
    他突然动作有些粗鲁地把自己那盘还没动过的布丁推到了我面前,然后立刻扭过头,假装去看墙上的油画,嘟囔着:“……太甜了,腻得慌,我才不爱吃。”
    整个餐桌安静了一秒。
    威尔克斯夫人脸上露出惊讶又有点好笑的表情。
    该隐脸上的完美笑容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虽然瞬间就修复了。他看了看那盘被推过来的布丁,又看了看扭着头、耳根通红的亨利,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
    他蓝眼睛里的温柔似乎加深了,却莫名让我觉得更冷。
    “看来亨利今天胃口不好。”该隐轻笑着说,语气听不出喜怒,他亲自将那盘布丁又往我面前挪了挪,“既然是亨利的好意,亚伯,你就尝尝吧。要谢谢亨利哥哥。”
    他特意强调了“哥哥”两个字,声音温和,却像在平静湖面投下了一颗冰冷的石子。
    我看着眼前那盘突如其来的布丁,又看看别扭的亨利,再感受身边该隐那无孔不入的“温柔”注视,只觉得进退维谷。最终,我低下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谢谢。”
    亨利从鼻子里又哼了一声,没回头,但肩膀似乎放松了一些。
    晚餐终于结束了。送客时,亨利经过我身边,脚步停顿了一下,眼睛看着别处,飞快地低声说了一句:“……下次来我家,我家的布丁没那么甜。”然后也不等我反应,就快步走了出去。
    该隐站在我身边,微笑着目送马车离去。当最后一点声响消失在夜色中,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但并非消失,而是转化成一种更深沉的、若有所思的温柔。
    他转过身,手再次轻轻搭上我的后背,引着我往回走。
    “亨利是个有趣的朋友,不是吗?”他轻声说,语气仿佛只是在随意闲聊,“就是方式有点特别。他其实没什么坏心思,只是不太会表达。”
    他的宽容听起来如此真切。
    “不过,”他话锋微转,声音依旧柔和,“和他相处可能需要花费不少精力。你现在最需要的还是安静和专注,对吗?哥哥会帮你把握好分寸的。”
    我们停在我的房门口。他低下头,蓝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泉水。
    “明天我们继续上课。”他微笑着说,“至于板球……或者别的什么,以后再说吧。现在,哥哥的单独辅导才是最重要的,你说呢?”
    他的话语里听不出任何不悦,只有满满的、为你考虑的关怀。
    但我却仿佛能看到,一堵无形的高墙,在他温柔的言语间,又被砌高了一尺。
    “晚安,亚伯。”他柔声道,“记住,只有哥哥这里,才是最安全、最不需要你费力去应付的。”
    他转身离开,步伐从容。
    我站在冰冷的门前,手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那盘布丁的冰凉甜腻气息,耳边回响着亨利别别扭扭的话语和该隐无懈可击的“关怀”。
    亨利的毒舌像一阵笨拙的风,偶尔吹皱了该隐精心维持的温水面具。
    而该隐的回应,则是用更多的“糖衣”,将可能出现的裂缝,更加完美地包裹、封存起来。
    我似乎被困在了一场温柔的暴风雨眼里,四周看似平静,却无人能触及风暴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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