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暗涌京华 第七章西进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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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北血战的硝烟尚未散尽,混合着血腥与焦土的气息仍萦绕在每个人的鼻尖。乌鸦陂畔的临时营地里,弥漫着劫后余生的死寂与狼藉。伤兵的呻吟低沉而压抑,如同背景里永不消散的哀乐。幸存的将士们默默地收拾着残破的兵甲,埋葬同伴的尸身,每一张疲惫的脸上都刻着迷茫与深入骨髓的疲惫。
中军帐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粗糙的舆图铺在临时拼凑的木板上,沈如晦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豫东山区的位置,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
“北上通道已被朝廷重兵锁死,硬闯,徒耗兵力,正中朝廷下怀。东面、南面,皆无路可退。唯今之计,只有向西,进入豫东山区。那里山高林密,朝廷控制力薄弱,方能暂得喘息。”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仅存的几位核心将领,包括脸上新添疤痕、眼神沉郁的黑娃。“我知道,这意味着更多的艰苦,更渺茫的前途。但我们已无他选。望安军不能葬送在这里,北境之仇,不能不报。活下去,才有希望。”
没有激昂的动员,只有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现实分析。将领们沉默着,最终纷纷沉重地点头。他们明白,这是绝境中唯一理性的选择。
决定既下,行动迅疾如风。能带走的粮草军械寥寥无几,重伤员必须就地安置,托付给用重金恳求来的、胆战心惊的当地乡老。离别时,那些无法随行的伤兵眼中绝望与祈求交织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每个人的心上,却又不得不狠心别过。
队伍开拔了。没有旌旗招展,没有鼓号喧天,只有一片沉默的行军。队伍拉得很长,像一道缓慢流动的、带着伤痕的河流,无声地渗入初春仍显荒凉的豫东大地。
沈如晦弃马步行,走在队伍中段。他的玄甲上血迹未干,鬓角霜色似乎更重了几分。每一步踏在复苏的土地上,都感觉沉重无比。西进,看似是生路,实则是一次巨大的冒险。粮草、地形、民心、潜在的敌人……无数未知的风险如同迷雾笼罩在前方。他肩上是数千兄弟的性命和一份沉甸甸的承诺,这份重量,几乎要将他压垮。但他不能倒下,甚至不能流露出丝毫犹豫。他的脊梁挺得笔直,成为了这支迷茫队伍唯一的方向标。
黑娃主动请缨担任后卫。他骑着军中仅存的几匹战马之一,在队伍末尾来回巡视,目光鹰隼般扫过走过的路途和远方的地平线。往日的躁动与狂傲被一场惨败和内乱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沉甸甸的责任和赎罪般的警惕。他很少再说话,命令简短而有效,遇到小股窥探的当地匪类或是朝廷散骑,往往一个冰冷的眼神,就足以让对方胆寒退却。他仿佛一夜之间,将所有的情绪都压抑成了冰冷的战力。
山区的行军异常艰苦。为了避开官道和大股朝廷眼线,他们常常需要穿越荒野、跋涉冰冷的溪流。春雨不期而至,道路变得泥泞不堪,一脚下去,泥浆能没过小腿。车辆时常陷住,需要人力推挽。粮草分配被再次削减,每个人的肚子都处于半饥饿状态。
一名原籍江南的年轻士卒,因为饥饿和疲劳,忍不住低声向同伴抱怨:“……说是要北上打狄狗,却在这荒山野岭里漫无目的地走,连饱饭都吃不上……早知道当初还不如……”
话未说完,旁边一名缺了只耳朵的老兵猛地转过头,眼神凶厉地压低声音骂道:“小崽子闭嘴!再敢胡说八道,老子替你爹娘教训你!没有大帅带着咱们杀出来,你早他妈死在乌鸦陂了!这点苦都受不了,当初在金陵就该扔下你!记住,咱们现在是”望安军”,别老惦记着江南的米袋子!”
年轻士卒被骂得不敢抬头,周围几个同样有怨气的兵也噤若寒蝉。老兵哼了一声,啐了口带泥的唾沫,默默地将自己省下的一小块干粮塞进了年轻士卒手里。一种无声的、基于共同命运的情谊,在压抑的行军中悄然传递,维系着这支队伍不至于散掉。
这日傍晚,探路的斥候带回消息:前方三十里便是涡水。唯一的大型渡口有县尉带领百余乡勇看守,盘查明显严密了许多,似乎收到了上游的警告。
“不必冲突。”沈如晦听完汇报,没有丝毫犹豫,“寻一处河道开阔、水势较缓的偏僻处,连夜泅渡。传令下去,让弟兄们再坚持一夜,过了河,便能稍作休整。”
命令传达下去,没有引起骚动,只有一种默然的接受。将士们早已习惯了这种与官府的躲猫猫,一种被主流抛弃的流亡感弥漫在军中。
是夜,月隐星稀,寒风料峭。望安军如同沉默的幽灵,悄然抵达预定的渡河点。冰冷的河水在黑暗中哗哗流淌,望之令人心生寒意。
“会水的照顾不会水的!用绳索串联!物资用油布包好,筏子推稳!”军官们压低声音,紧张地组织着。
沈如晦率先踏入水中,刺骨的寒冷让他肌肉瞬间紧绷。他没有停顿,继续向对岸走去。黑娃则留在岸上断后,组织后卫批次渡河,目光警惕地注视着身后的黑暗。
将士们互相搀扶着,咬着刀剑,沉默地涉入水中。牙齿冻得咯咯作响,却无人出声。只有河水流动声、沉重的喘息声和偶尔被压抑的咳嗽声。重伤员被小心地安置在简易筏子上,由战友推着过河。整个过程井然有序,却透着一种悲壮的艰难。
对岸,那个守着渡口的县尉和他的乡勇,正围着篝火打盹,对这支数千人的大军从他们下游不到十里处悄然过河,毫无察觉。
当最后一名士卒湿淋淋地爬上岸边,天色已微微发亮。清点人数,又有几名体弱的士卒没能抗住冰水的侵袭和连日疲惫,永远留在了涡水之中。
沈如晦回头,望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河面,以及身后这群瑟瑟发抖、却依旧紧紧跟随的将士,心中百味杂陈。他们终于暂时甩开了朝廷的直接视线,但也真正踏入了前途未卜的荒野。
***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紫禁城。
一份关于“沈部突破涡水,不知所踪”的八百里加急军报,被连夜送入了宫闱。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年轻的皇帝披着龙袍,看着那份措辞惶恐的奏报,脸色铁青,最终猛地将奏报摔在地上!
“废物!一群废物!几千大活人!带着伤员辎重!就这么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不见了?!朕养你们何用?!”皇帝的咆哮声在殿中回荡,带着一种被戏耍后的羞愤。
兵部尚书李纲立刻跪倒在地,疾声道:“陛下息怒!沈如晦狡诈异常,定是寻了偏僻小径遁走。然其部久战疲敝,粮草匮乏,必不能久持。此刻正应勒令周边州县,严密封锁所有进出豫东山区的要道,广布眼线,同时催促湖广、江西之兵加速向豫东边境运动,构成合围之势!一旦发现其踪迹,若其仍抗旨不尊,便可……便可雷霆击之,以绝后患!”他几乎是将“剿”字摆在了明面上。
老首辅杨廷和眉头紧锁,出列缓缓道:“陛下,李尚书所言虽是在理,然大军调动,耗费钱粮,且豫东地广人稀,山脉纵横,围剿谈何容易?若逼之过急,恐使其狗急跳墙,或与地方流寇合流,为祸更烈。或……将其彻底推向狄虏一方,后果不堪设想啊!老臣以为,当前仍应以锁困、招抚为主,查明其确切动向再……”
“查明?还要查到什么时候?!”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他,脸上满是躁郁之气,“等他沈如晦羽翼丰满,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吗?!朕看李爱卿所言甚是!就依此议!李纲!”
“臣在!”
“着你总督此事!严密监控豫东方向,各路兵马,予你调派之权!务必给朕盯死了他!一有异动,即刻报朕!若其确有反迹……准你……便宜行事!”皇帝终于给出了一个模糊却危险的授权。
“臣,遵旨!”李纲眼中精光一闪,躬身领命,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
杨廷和看着皇帝决绝的脸色和李纲得意的神情,心中长叹一声,知道事情正滑向最危险的方向。他默默退下,心中忧虑万分,却已无力回天。
朝堂之上的“暗涌”,因沈如晦的消失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变得更加湍急和致命。一张无形的大网,开始向豫东山区悄然撒下。
而此刻,沈如晦和他的望安军,正拖着疲惫的身躯,沉默地行走在陌生的山道上,对即将到来的更大“风雨”,浑然不觉,却又步步为营。
西进的征程已再无回头的可能。然而,队伍的凝聚力并未因艰难险阻而松散,反而愈发坚韧。面对前方未知的征途,以及朝廷充满怀疑的目光,他们知道唯有咬牙前行,才能在绝境中开辟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