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并不知道自己那封带着血腥气的报捷信，在数百里外的运河上，成了沈如晦化解一场潜在内战的利器。他此刻正沉浸在一种久违的、近乎原始的狩猎快感之中。
    淮河北岸，地势渐趋平坦，原野辽阔，村庄稀疏。黑娃率领的四千轻骑，如同脱缰的野马，纵横驰骋。他们遵循着当年在西北对付狄骑的战术，小队散出，如同敏锐的猎犬，搜寻着一切狄虏活动的痕迹。
    一旦发现小股狄人游骑或哨探，黑娃便亲率主力如雷霆般扑去。他的打法悍勇绝伦，往往身先士卒，直冲敌阵核心。望安军骑兵们憋了太久的怒火和对北境失守的愤懑，在此刻彻底爆发，战斗力惊人。几次遭遇战，皆是以碾压之势迅速结束。
    战果是显著的。数日之间，累计斩获狄虏首级近三百，救下了些许被掳掠的百姓，缴获了不少马匹物资。黑娃下令将所有狄虏首级垒成京观，置于显眼之处。那狰狞可怖的景象，确实在一定程度上震慑了周边活动的狄人小股部队，也让淮北一带惶惶不可终日的百姓，隐约听到了一丝“王师归来”的风声。
    然而，隐患也随之滋生。
    这一日，黑娃部追击一股约五十人的狄骑，深入至一处名为“乌鸦陂”的洼地。那股狄骑异常狡猾，且战且退，似乎有意引诱。
    参军刘彦觉得地势不利，提醒道：“将军，此地低洼，四周有丘陵环抱，恐有埋伏！不宜再追！”
    杀红了眼的黑娃哪里听得进去，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埋伏？正好！省得老子一个个去找！弟兄们，跟我冲，吃了这股狄狗！”
    他一声令下，骑兵们呼啸着冲入洼地。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四周丘陵背后，突然响起沉闷的牛角号声！紧接着，箭矢如同飞蝗般从三面倾泻而下！与此同时，前方败退的狄骑也猛地回身，亮出了锋利的马刀！
    中伏了！
    埋伏于此的，绝非游兵散勇，而是足足两千名狄虏精锐骑兵！他们显然早已得到了消息，在此布下了口袋阵！
    “结阵！防御！”黑娃毕竟久经战阵，危急关头嘶声大吼，挥舞长刀格挡箭矢。
    但猝不及防之下，冲入洼地的望安军骑兵已然陷入了混乱。战马悲鸣，士卒落马，瞬间伤亡惨重！
    “妈的！中计了！”黑娃目眦欲裂，看着身边熟悉的弟兄不断倒下，怒火与悔恨交织，却也只能拼命组织抵抗。
    狄人骑兵从三面缓缓压上，如同围猎的狼群，并不急于一口吃掉，而是用弓箭不断消耗，压缩他们的空间。显然，对方的目标不仅仅是歼灭，更是要困死这支胆大包天的孤军。
    “突围！向西边突围！”黑娃判断西面坡度较缓，敌军相对薄弱，应是生机所在。
    他集中所有还能战斗的兵力，发出一声震天怒吼，如同受伤的猛虎，朝着西面狄军阵地发起了决死冲锋！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黑娃状若疯魔，长刀所向，人仰马翻，硬生生在狄人的包围圈上撕开了一道血口！
    然而，代价是巨大的。为了掩护主力突围，断后的数百士卒陷入了重围，最终力战殆尽，无一生还。
    当黑娃带着残部冲出包围圈，一路狂奔数十里，直到确认甩开追兵后，清点人数，四千骑兵，仅剩不足两千五百人，且人人带伤，建制被打散，士气遭受重创。
    黑娃看着身后狼狈不堪、眼神中带着惊恐与后怕的部下，再看看远处乌鸦陂方向隐约升起带着焦肉味的黑烟，一股冰冷的寒意和巨大的羞愧感终于压过了狂热。
    他第一次意识到，北狄主力绝非江南的叛军可比，自己的鲁莽，付出了何等惨痛的代价。
    “立刻向大帅报信！求援……”他嘶哑地下令，声音失去了往日的狂傲，只剩下沉重。
    几乎在黑娃遭遇伏击的同时，运河之上，沈如晦的主力船队也遇到了新的麻烦。
    顺利通过徐州关卡后，并未迎来坦途。朝廷的旨意显然以更快的速度传递到了前方。
    这一日，船队行近黄河故道与运河交汇的复杂水域，速度不得不放缓。然而，预期中的军事拦截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软性、却更令人心烦意乱的阻碍。
    沿岸州县，仿佛提前约定好了一般，开始出现各种“意外”。
    先是运河水位“莫名”下降，声称上游闸口“年久失修”，需要“紧急修缮”，导致大型战船通行困难，航速大减。接着，沿岸提前安排好的粮草补给点，要么声称“存粮已被征调”，要么就“意外失火”，无法提供足额补给。更有甚者，无数的小渔船、货船仿佛约好了一般，堵塞在关键航道上，“意外”搁浅、“意外”相撞，事故频发，极大地阻碍了船队行进。
    这些手段，阴损而有效。它不像军队拦截那样直接暴力，却像无数的藤蔓缠绕上来，让你有力无处使，速度被极大地拖延。显然，地方官员们在不敢正面军事对抗的情况下，选择了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消极抵抗方式，既执行了朝廷“阻滞”的意图，又避免了承担“开启战端”的责任。
    “将军，照这个速度，我们恐怕要比预期晚上至少五天才能进入河北地界！”石头忧心忡忡地汇报，脸上满是焦虑，“而且沿途补给困难，军心已经开始浮动。”
    沈如晦站在船头，看着前方缓慢蠕动的船队和两岸看似忙碌、实则冷眼旁观的民夫官员，目光幽深。
    他早已料到朝廷不会善罢甘休，却没想到对方会用这种手段。这比真刀真枪的拦截更令人恶心。
    “看来，庙堂诸公，是铁了心要將我等困死在这水道之上了。”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就在这时，一名浑身浴血、盔甲破碎的骑兵，被快船接应上了旗舰！他几乎是滚落到沈如晦面前，声音嘶哑破碎：
    “大帅！不好了！黑娃将军……在乌鸦陂中伏！损失惨重！现被狄人大军围困于淮北野地，危在旦夕！求大帅速发援兵！”
    这个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沈如晦和石头的心上！
    屋漏偏逢连夜雨！主力北上受阻，偏师又陷入绝境！
    石头的脸色瞬间惨白。黑娃果然出事了！沈如晦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骇人的风暴。但他依旧控制着情绪，快速问道：“敌军多少？主帅是谁？黑娃现具体位置？”
    那斥候艰难地汇报着所知情报。
    情况万分危急。黑娃部孤军深入，伤亡近半，被“老熟人”狄虏名将秃发兀鹫亲自率领的主力骑兵盯上，形势岌岌可危！
    救，还是不救？
    救，则主力必须立刻分兵，放弃水路，强行军驰援淮北。这意味着将彻底暴露在陆地之上，面临朝廷军队和狄虏主力的双重夹击风险，北上计划将无限期推迟。不救，则黑娃及其麾下两千多精锐，很可能全军覆没。这不仅是对望安军实力的巨大打击，更将在道义和军心上产生毁灭性的影响。
    这是一个极其艰难的战略抉择。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如晦身上。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缓慢的船队，扫过焦虑的石头，扫过北方阴沉的天际。
    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令：船队继续依原计划，克服万难，向北缓行，做出我主力仍在的态势。”“石头，你坐镇船队，必要时行非常之事，如遇紧急情况可独自决断。”“其余所有能战之轻骑、精锐步卒，即刻随我离船登岸！”“目标，淮北乌鸦陂！”
    他选择了救。哪怕前路艰险，哪怕可能陷入重围。他不能放弃黑娃，不能放弃那些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望安军这艘巨舰，在朝廷的软刀子和北狄的硬铁蹄双重逼迫下，不得不再次做出艰难而危险的转向。
    一场规模更大、更加凶险的战役，即将在淮北大地展开。而帝国的庙堂之上，关于如何处置这支“失控”军队的争论，也因最新的战报，达到了白热化的顶点。
    各种不利的状况，混合着运河潮湿的水汽，已从四面八方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