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风起江南 第十四章惊变与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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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候嘶哑绝望的声音,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金陵西城尚未散尽的硝烟与喧嚣。时间仿佛凝固了。
“望安城……昨日午时……已告失守!”
“瘸子张将军……力战殉国!”
“北狄大军正分兵南下,兵锋直指中原!”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刚刚经历了一场惨胜、心神尚未落定的众人心头。
黑娃脸上的狂暴战意和疲惫瞬间被抽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茫然的空白。他眨了眨被血糊住的眼睛,似乎没听清,又似乎不敢相信。他缓缓转过头,看向那名斥候,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几息之后,那空白被一股汹涌而来的、毁灭性的赤红所取代!
“放你娘的屁!”他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高大的身躯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瘸子张……老张叔他怎么可能死?!望安城怎么会丢?!你胡说!老子宰了你!”
他竟真的踉跄着向前扑去,试图抓住那名斥候,卷刃的长刀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旁边的亲兵死死抱住他:“将军!将军!冷静啊!”
石头手中的一卷刚刚清点完毕的粮册“啪”地掉落在血污中。他脸色煞白如纸,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扶住身旁烧焦的断梁。智计百出的参军,此刻脑中一片嗡鸣,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谋划,在这绝对的、冰冷的噩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看向沈如晦,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无助。
沈如晦。
他是所有人中看起来最平静的一个。
没有咆哮,没有颤抖,甚至连脸上的肌肉都没有牵动一下。他只是站在那里,仿佛那惊天噩耗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
但离他最近的亲兵却能看到,沈如晦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彻底失去了血色,微微颤抖着。他深邃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瞬间碎裂了,又迅速被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物质重新填充、冻结。那是一种近乎绝望之后,剥离了所有情感的绝对冷静。
北境的天,塌了。他十年浴血夺回的故土,他承诺要守护的家园,他无数兄弟用命填进去的孤城,再次易主。瘸子张,那个从尸山血海里一起爬出来、守着楚戈灵位等了十年、最后拖着瘸腿为他打开城门的生死兄弟……没了。
巨大的悲恸和愤怒如同岩浆在他胸腔内奔涌,却被他用恐怖的意志力死死压住,封存在冰封的面容之下。此刻,他不能垮,甚至不能流露出丝毫动摇。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这片刚刚经历过血战的残破街区。胜利的喜悦还没来得及蔓延,就被更深的绝望和寒意彻底淹没。越来越多的士兵听到了消息,私语声如同瘟疫般扩散,恐慌开始无声地蔓延。
终于,沈如晦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动作甚至有些僵硬。他看向那名几乎虚脱的斥候,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消息来源?确认否?”
“是……是”夜不收”最高等级的”玄羽”急报……连环三信,内容一致……确认无误……”斥候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沈如晦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混合着浓重的血腥、硝烟和焦糊味,此刻却仿佛带着北境风雪的寒意。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脆弱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寒和决断。
“黑娃。”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黑娃痛苦的喘息声。
黑娃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像一头随时会失控的困兽。
“收起你的刀,稳住你的兵。”沈如晦的语气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千钧之力,“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石头。”
石头一个激灵,强行稳住心神:“属下在。”
“立刻清点所有缴获粮秣、军械、马匹、船只!我要确数!半个时辰内,报于我!”
“是!”
“传令各营,原地休整,救治伤员,加强戒备,严防赵擎天残部反扑或煽动民乱!有散布谣言、动摇军心者,斩!”
“是!”
一道道命令冷静下达,仿佛北境的噩耗从未传来。主帅的镇定像一块巨石,暂时压住了即将溃堤的军心。
黑娃死死咬着牙,牙齿咯咯作响,最终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断墙上,碎石簌簌落下。他喘着粗气,强行扭过头,不再看那斥候,而是用嘶哑的声音对着周围有些骚动的部下低吼:“都听见了吗?稳住!谁他妈敢乱,老子先剁了他!”
他用自己的方式,执行着沈如晦的命令。
短暂的混乱被强行压制下去,但无形的裂痕和恐慌已然滋生。
士兵们默默地包扎伤口,收拾战场,但眼神交汇时,充满了不安和迷茫。他们拼死打下了金陵,接下来该怎么办?回家?北边的家还在吗?南边的朝廷会放过他们这群“骄兵悍将”吗?
中军临时设在一处还算完整的宅院里。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
石头很快带来了初步的清点结果:“将军,缴获颇丰。粮草足够我军半年之用,军械足以再武装两万人,另有金银绢帛无数。此外,截获大小船只百余艘,集中于城西码头。”
沈如晦看着粗略的清单,目光闪烁。这些物资,本是用来支撑他们彻底平定江南、从容北返的。现在,却成了救命的稻草,也可能是催命的符咒。
“大哥!”黑娃猛地冲了进来,甲胄都未脱,血污满身,“还等什么?!粮有了,船有了!立刻点兵!北上!跟狄狗拼了!把望安抢回来!给瘸子张报仇!”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刻不容缓的急迫和复仇的火焰。
石头立刻反驳,语气焦急却努力保持理性:“黑娃哥,不可冲动!我军血战方歇,伤亡惨重,士卒疲惫!此刻北上,乃是疲师远征!狄人新胜,气势正盛,且以逸待劳!我等如此前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那你说怎么办?!就在这里干等着?等着狄狗把中原也祸害个干净?!等着朝廷那帮龟孙再来算计我们?!”黑娃怒吼,额上青筋暴起。
“我们必须休整!哪怕三五日也好!同时需派人立刻与朝廷联系,呈报北境危机,请发援兵,至少……至少要拿到一份明旨!否则我等擅自弃守江南、挥师北上,朝廷必视同谋反!届时南北皆敌,才是真正的死路!”石头据理力争,目光看向沈如晦。
“朝廷?朝廷有个屁用!等他们的明旨?望安城坟头草都三尺高了!”黑娃嗤之以鼻,情绪激动。
两人争论不休,一个要立刻北上,一个要稳妥请旨。
沈如晦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上的清单。他知道,两人说的都有道理。黑娃是基于情感和急迫,石头是基于理性和大局。
但现实是,他们可能没有“稳妥”的时间了。北狄分兵南下,兵锋直指中原,每拖延一刻,北方的百姓就多一分苦难,局势就恶化一分。而朝廷……他几乎可以想见,此刻的金銮殿上,那些衮衮诸公在得知望安失守和他攻克金陵后,会是如何的震惊、猜忌和相互攻讦。等他们的争吵出一个结果?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他甚至能猜到朝廷可能的态度:严令他稳住江南,北境之事另派他人,也许根本无人可派。这都令他无法接受。
巨大的压力如同小山般压在他的肩上。一边是北境混乱、兄弟血仇、中原危急;另一边是自身疲敝、朝廷猜忌、后方未稳。
这是一个几乎无解的困局。
良久,在黑娃和石头争论的间隙,沈如晦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两人。
“不必再争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也透着一丝深深的疲惫。
“石头,你立刻草拟奏章,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奏明金陵已克,赵逆虽遁,余孽未清。但北境告急,狄虏南下,情势万分危急。臣恳请陛下暂息天威,允臣率得胜之师,即刻北上驰援,以御外侮!所有缴获,皆充军资,以为国战之用!待臣驱逐狄虏,稳定北疆,再还京请罪!”
他的话让石头一愣。这奏章……几乎是先斩后奏,只是走个形式通知朝廷,而非请示。而且将北上定义为“御外侮”、“国战”,巧妙地占据了道德和大义高地。
“黑娃。”
“在!”
“着你立刻整顿所有骑兵、以及伤势较轻、尚可一战之步卒。分发双饷,配足粮草箭矢!给你一夜时间!”
“大哥!”黑娃眼睛瞬间亮了。
“但不是北上幽州。”沈如晦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你的目标,是这里——”
他的手指猛地点在地图上,淮河沿岸的一个重镇。
“抢占此处!封锁淮河航道!做出我军即将大举北上、驰援中原的姿态!我要让南下的狄骑有所顾忌,减缓其兵锋!更要让朝廷看看,我望安军,是在为国而战!”
这是一个大胆至极、也风险极高的策略。分兵示形,震慑狄人,同时逼迫朝廷表态。
“其余各部,由我亲自统领,押运缴获之大部粮秣军械,乘船沿运河北上!目标,望安故地!”
他终于说出了最终目标,声音冰冷而坚定。
“我们不等朝廷旨意了?”石头失声道。
“等不及了。”沈如晦目光幽深,“旨意到时,或许是催我平定江南,或许是责我擅起边衅,但绝不会是让我北上。我们必须动起来,用行动逼他们跟上我们的节奏。”
“可是将军,若朝廷断我粮道,甚至……诏令各地拦截……”
“那就让他们试试!”沈如晦猛地站起身,一股久违的、睥睨一切的霸气和决绝骤然爆发,“看看是他们的令快,还是我的刀快!北境若失,江南焉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此刻,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看向黑娃和石头,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告诉弟兄们,我们要回家了。但不是衣锦还乡,是再次赴死。这一次,不是为了朝廷,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死在北边的兄弟,为了不让狄人的马蹄,踩碎我们好不容易才夺回来的山河!另外,告诉赵昆,我们走后金陵城的老兵伤兵和新兵,由他负责,务必保证大家安全。”
命令已下。
一场比攻打金陵更加冒险、更加疯狂、几乎与整个朝廷体制背道而驰的军事行动,就在这残破的金陵城中,由沈如晦独断专行,悍然决定。
望安军的命运之舟,在惊涛骇浪中,再次强行调转船头,驶向更加未知、更加凶险的北方。而他们与庙堂之间那本就脆弱的信任,也即将随着这道先斩后奏的奏章,彻底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