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风起江南 第一章新泥旧痕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729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运河的晨雾,总是带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淤泥和水草气味的水汽,在天光未亮时便弥漫开来,笼罩着繁忙的扬州码头。
黑娃站在一艘刚靠岸的漕船跳板旁,古铜色的脊背上汗水涔涔,肌肉虬结,新旧伤疤纵横交错,在熹微的晨光中如同某种神秘的图腾。他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脏兮兮的麻布短裤,肩上垫着一块磨得油光的破布,巨大的麻包压得跳板吱呀作响。
“嘿——哟!”码头上回荡着扛夫们沉闷的号子声。
一包,两包,三包……黑娃的动作机械而高效,沉重的粮包在他肩上仿佛轻若无物。他低着头,沉默寡言,如同码头上一块会移动的礁石。其他扛夫偶尔会看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些许敬畏和疏离。这个两年前突然出现在码头上的北方汉子,力气大得吓人,干活不要命,却几乎从不与人交谈,收工后就钻进那个临河的低矮窝棚,像一头疲惫至极的孤狼。
只有偶尔,当漕船卸下的是来自西北的皮货或药材,当那熟悉的风沙气味混杂在水汽中涌入鼻腔时,黑娃的动作会有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停滞。他会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西北方向,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雾霭,看到那片苍凉的土地和那座沉默的孤城。但很快,他又会深深埋下头,将更重的包扛上肩头,仿佛要用这肉体的极度疲惫,来镇压心底那头随时可能咆哮而出的猛兽。
汗水淌进眼睛,刺痛。他抹一把脸,混着汗水和码头污浊的水渍。这里没有人知道他曾是威震西北的骁将,只知道他叫“黑牛”,两年前突然出的一个有力气的哑巴苦力。那枚“安”字铁符,被他用油布紧紧包裹,藏在窝棚墙角最深处,从不示人。
千里之外,江南水乡,绍兴府郊外的一座蒙学堂。
时近黄昏,细雨刚歇,青石板路湿漉漉地反射着天光。学堂里传来孩童稚嫩的诵读声,咿咿呀呀,如同初春的雀鸟。
石头——如今学子们口中的“石先生”——穿着一件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长衫,正握着一个孩子的手,耐心地教他执笔。他的手指依旧粗糙,握惯了刀剑的手,如今捏着纤细的毛笔,动作却出乎意料地稳定柔和。
“腕要平,力要匀,心要静。”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北方口音,却温和悦耳,“字如其人,一笔一划,都马虎不得。”
窗外,芭蕉叶滴着水珠,远处是如黛的青山和小桥流水。这里没有漠北的风沙,没有冲天的血腥,只有墨香和雨后的清新。孩子们敬他,因为他虽严肃却从不体罚,总能用最浅显的道理讲通文章;乡邻们觉得他是个有些孤僻但学问不错的落第书生。
只有石头自己知道,这些年内心的波澜从未真正平息。夜里,他时常被金戈铁马的噩梦惊醒,醒来后满身冷汗,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喊杀声。白天,他看着孩子们天真无邪的脸庞,听着他们诵读“仁者爱人”、“和为贵”,一种巨大的割裂感时常攫住他。他教他们识字明理,潜意识里,何尝不是在用这种方式,默默祭奠那些再也无法拿起书本的兄弟?祭奠那个曾经同样渴望知识、却被命运推向战场的自己?
他小心地隐藏着过去。那枚“望”字铁符,被他缝在了随身携带的旧书囊夹层里,从不离身。闲暇时,他会按照沈如晦当年留下的极其隐晦的指引,试着去接触一些江南的人与事——或许是茶馆里一个看似普通的行商,或许是书铺老板无意间提及的某个地名。他像是在下一盘盲棋,落子无声,甚至不知对手是谁,只凭着一种本能和深埋的责任感,小心翼翼地延伸着那根看不见的线。
江南的雨,总是下得绵密而安静,笼罩着白墙黛瓦、石桥流水,将整个天地洇成一幅朦胧的水墨长卷。这里是与西北截然相反的世界。没有苍凉的戈壁,没有刮骨的朔风,只有终年湿润的空气里浮动着桂花甜香和若有似无的丝竹声。运河上乌篷船欸乃而过,船娘软糯的歌声在水面荡开涟漪。十年前的北地烽火、孤城血泪,仿佛只是另一个遥远时空的传说,从未惊扰过这片被流水温柔包裹的土地。
在这片安宁得近乎慵懒的水乡深处,一座名为“栖水”的小镇上,多了一个名叫“沈三”的糖画匠人。
每日清晨,当第一缕炊烟尚未扭直升起,沈如晦便已推着他那辆吱呀作响的木轮车,来到镇口那座年久失修的青石桥畔,熟练地支起摊子。小火炉点燃,暗红的炭火驱散着晨间的湿寒,铜锅里,大块的黄糖慢慢融化,咕嘟咕嘟地冒着金黄色的黏稠气泡,散发出焦甜诱人的香气。
他的手法早已炉火纯青。一柄小巧的铜勺在他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舀起一勺滚烫的糖浆,手腕悬空,微微倾侧、抖动,糖液便如金线般流淌而下,落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板上。或急或缓,或顿或连,勾勒出的飞禽走兽、鱼虫花鸟便顷刻间栩栩如生,在晨光中晶莹剔透,引得围观的孩童阵阵惊呼。他最拿手的是那匹扬蹄腾空的骏马,鬃毛飞扬,肌肉线条流畅,充满了动感与力量;还有那杆笔直锐利的长枪,虽是以糖为料,却隐隐透着一股冰冷的锋锐之气,与周围憨态可掬的小猴金鱼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他似乎已彻底沉醉于这市井角色,成了小镇风景的一部分。街坊邻里只知这位“沈三叔”手艺精湛,性子温和沉静,价钱公道,说话带着点难以辨别具体地域的北方口音,是个颇受欢迎的外乡手艺人。他会在下雨时帮隔壁卖菜的阿婆收摊,会耐心地教最笨拙的孩子如何握稳糖画,会听着镇上妇人们的家长里短,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
唯有极少数走南闯北、眼力毒辣的江湖客,或许会在递接糖画的瞬间,瞥见他虎口和指腹那层异于常人的、厚实而坚硬的茧子——那绝非常年握糖勺所能磨出,更像是紧握兵刃留下的印记。或是偶尔在他抬眼望向运河尽头、天际流云时,捕捉到那温润目光深处一闪而过的、冰雪般的锐利与沉郁。但这些细微的违和感,大多也被归咎于一个落魄江湖客寻求安稳的寻常过往,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泛起微小涟漪后便迅速消散,无人深究。
他惯常去镇口的“听雨”茶馆消磨午后漫长的时光。一壶最便宜的粗茶,一碟盐水毛豆,便能倚窗坐上整个下午。窗外细雨淅沥,檐水敲打着青石板,发出单调而宁静的声响。
三个人,三条截然不同的路,散落在江南的烟雨迷蒙之中。
他们努力地扮演着新的角色,试图将过去的伤痕深深掩埋,融入这看似太平的盛世。
这一日,茶馆中央,说书先生醒木重重一拍,唾沫横飞地讲的不再是望安城楚将军力竭战死、沈帅十年饮血的悲壮传奇,而是一段新编的《江南侠义传》。
“……话说那赵擎天赵大爷,真乃当世豪杰!义薄云天,仗义疏财!莫说这运河两岸,便是整个江南道,谁不敬他三分?门下豪杰如云,食客三千,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端的是……”说书先生极力渲染,将那位崛起于漕帮的“赵爷”描绘成一个结交绿林、扶危济困、乃至能在漕运码头上呼风唤雨的民间枭雄。
沈如晦端着粗瓷碗,吹开浮沫,轻轻呷了一口苦涩的茶汤。他听着那些夸张的描绘,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久经朝堂风波与军旅杀伐,他曾站在权力与战争的漩涡中心,远比升斗小民更懂得洞察时势人心。这等民间势力急速膨胀,绝非盛世祥兆。所谓“侠义”,往往只是野心与暴力在乱世萌芽时披上的第一层迷人外衣,其下隐藏的,常是滔天巨浪。茶馆里众人听得如痴如醉,面露向往,他却只感到一丝熟悉的寒意顺着脊椎缓缓爬升。
果然,不过数月之功,江南那层温婉宁静的面纱便被悄然撕开了一道又一道口子。
运河之上,漕船依旧穿梭往来,但押运的官兵数量明显增多,且个个按刀而立,神色紧绷,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两岸,如临大敌。市井茶肆间,开始流传各种令人心慌的窃窃私语:有的说漕粮屡屡遭劫,损失惨重,押运官兵却查不出所以然;有的说下游某些州府已拖延上缴朝廷赋税许久,恐生大变;更有人神秘兮兮地透露,说那位风头正劲的“赵爷”已与官府多次发生冲突,其手下豪奴骄横,前几日竟打伤了上门催缴新设“漕捐”的税吏,官府竟一时未能拿人……
这一日,一个常来买糖画的半大孩子,像往常一样凑到沈如晦的摊前,却不像平时那样盯着糖勺,而是眨着眼睛,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
“沈三叔,你糖画能画把刀吗?要特别快、特别威风的那种!就像……就像戏文里大将军用的那样!”
沈如晦手下不停,糖丝流转间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飞的蜻蜓,他笑着问:“画刀做什么?小孩子家,莫要动这些打打杀杀的念头。”
那孩子却一本正经地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成了气声:“我爹他们昨晚喝酒时说的,南边怕是要不太平啦!说有个姓赵的大爷,本事大得很,要带着大家伙儿过不受欺负的好日子!真要那样,不得有把好刀防身嘛!”
孩童天真无邪、却又带着几分模仿大人忧虑的话语,像一根浸满寒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江南水乡温婉祥和的表象,露出了其下涌动的、混乱而危险的潜流。
沈如晦脸上的笑容微微淡去。他低下头,佯装去调整炉火的强弱,眼眸深处却瞬间结了一层冰霜。果然,江南的温山软水之下,暗流早已开始涌动。苛捐杂税日渐沉重,地方豪强与官府勾结,盘剥百姓,运河上往来的商船带来的不仅是货物,还有各地民怨沸腾的消息。
那熟悉的气息——大战将至前的躁动、不安、狂热与恐惧相互交织的气息——他曾在十五年前那座孤城的血与火中真切地嗅到过,如今,又在这千里之外的温柔水乡,再次清晰地捕捉到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黑娃在码头扛包时,会听到工头低声咒骂税吏的凶狠。
石子在学堂教书时,会听到来接孩子的家长叹息年景的艰难。
甚至连那个卖糖画的沉默匠人,也能感受到市井间那股越来越明显的躁动与不安。
他们都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动荡前夕的气息。
那枚被深藏的铁符,似乎在无人察觉的暗处,发出低沉而微弱的嗡鸣。
故土已远,前程未卜。
旧痕犹在,新泥能否掩盖?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而这场即将席卷江南的暴雨,似乎早已在无人察觉的暗处,酝酿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