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归来无归  第六章归乡无路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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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旨太监的仪仗消失在风沙尽头,望安城头的气氛却愈发凝重。拒旨的痛快过后,冰冷的现实如同北地的寒风,刺入每个人的骨髓。
    数万大军驻扎在这座刚经历血火的残城里,粮仓肉眼可见地空瘪下去。朝廷的补给已成绝念,甚至可能招致更深的猜忌。更令人忧心的是人心,十年紧绷的弦骤然松弛,思乡之情与对安宁的渴望在老卒间弥漫,而后来收编的兵士则各怀心思,胜局已定,前程何在?
    中军帐内,油灯昏黄,只映着沈如晦、黑娃、石头三人身影。
    “整编?说得轻巧!”黑娃一拳砸在案上,震得茶盏作响,“咱们兄弟用命换来的城,他们倒想来坐享其成?京里的老爷懂得怎么守这苦寒之地?真要听了他们的,只怕刀子还没递出去,人心就先散了!”他胸膛起伏,眼中尽是不平之气,“大哥,这望安,咱们自己守!粮饷之事,总能有办法!”
    石头沉默片刻,待黑娃气息稍平,才缓声道:“黑娃兄,你的意思我明白。但如今情势不同往日。昔日我等轻装简从,可战可走。如今数万之众,困守孤城,若粮道被断,便是绝境。与朝廷公然决裂,名不正言不顺,届时四面受敌,望安真能独存?”
    他转向沈如晦,目光沉静却忧虑:“况且,弟兄们……确实疲了。十年征战,多少人盼着能回家给高堂尽孝,能娶妻生子,过几天太平日子。我们……不能拖着所有人,永远活在刀光剑影里。”
    沈如晦的目光落在案上那柄缺口铁剑上,指尖无声划过剑身的旧痕。帐内只闻灯花噼啪。
    良久,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们所言,皆有其理。”
    “望安军,不能散。散了,楚戈和死去弟兄的血就白流了,这座城终究守不住。”
    “但望安军,也不能再似从前那般存在。”
    他起身,走向悬挂的西北舆图,手指点在其上:“朝廷的整编,绝不可受。但数万大军久聚于此,确是取死之道。我等需换一种方式,让望安的魂活下去。”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勾勒出一个大胆的计划:
    首先明散暗存:对外宣称望安军主力遵旨解散,仅留必要城防。他本人辞去“定北侯”虚衔,只领“望安留守”空名,示弱以懈朝廷之忌。
    再者伏设精锐:遴选最忠诚悍勇的老营骨干,化整为零,潜藏于城防营、屯田所、商队之中。此乃望安最后的利刃,由黑娃统领,唯沈如晦之命是从。
    第三安顿旧部:发放厚饷,助士卒返乡或于西北各地安身。彼等化为平民,却仍是望安之根,一旦有变,亦可迅速响应。
    另外暗植根基:以缴获之资,暗中支持可靠弟兄经营产业,既可供养潜藏之力,亦能编织情报网络,使望安耳目通达。
    最后各寻归途:待此事了结,众人可依本心抉择。或留此暗护故土,或远走他乡另谋生路。然需谨记,望安永为吾等血脉所系。
    “此计……能成吗?”黑娃浓眉紧锁,此法远超寻常兵略。
    “此为存续种子、亦予弟兄生路之唯一法门。”沈如晦语气斩钉截铁,“我等非叛匪,亦非流寇。要成为扎在这片土里的根,看不见,却掰不断。朝廷若以诚相待,吾等便是顺民。若再行背弃……”
    他话音一顿,眸中寒光骤现:“……这根基自会生出尖刺,让其知晓,望安永不任人拿捏!”
    石头眼中光芒闪动,颔首道:“将军深谋!如此既可安顿人心,保全实力,亦让朝廷无从下手。只是施行起来,千头万绪,需万分周密……”
    “正需倚仗二位。”沈如晦目光扫过二人,“黑娃,你勇毅果决,明处的尖刀由你执掌,那支潜藏的老营,务必带成随时可战的精锐!石头,你心思缜密,暗处的脉络——人员安顿、钱粮周转、消息传递,交由你统筹。你二人,便是望安军的根基所在。”
    黑娃与石头对视一眼,同时单膝跪地,抱拳应诺:“遵命!必不辱命!”
    计划既定,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悄然转向。
    此后数日,望安城内外人流暗涌。士卒们沉默地缴还制式兵甲,领取足以安身立命的银钱与新的身份文书。没有喧天的告别,只有沉重的拥抱、用力捶打肩头的沉默、以及泛红眼眶下的低语。
    “保重!”
    “家中老母,拜托了……”
    “若有召唤,老地方相见。”
    无数身影脱下穿了十年的征衣,换上百姓装束,汇入南归的人流,或散入西北的苍茫大地。如同溪流汇入瀚海,无踪无迹。
    与此同时,最精锐的那部分力量,在黑娃的带领下,以各种名目融入城防体系,或成为城外田庄的“护卫”。操练未曾一日废止,只是转入了更隐蔽的所在。
    石头则忙于造册、分发、联络、构建那条看不见的线,终日不得清闲。
    沈如晦望着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有卸下重担的释然,有目睹队伍消散的不舍,有对未来的隐忧,更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再次独登城楼。寒风猎猎,吹动他霜染的鬓角。城外,新冢与旧坟并列。城内,炊烟渐起,缓慢恢复着生机。
    他的承诺,已然兑现。城,已收复。弟兄们,亦大多有了归宿。
    那么他自己呢?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枚粗糙的“望安留守”铜印,嘴角泛起一丝淡而涩的笑意。
    这身染尽风尘与血火的征衣,穿了十年,是时候脱下了。
    可他的归途,又在何方呢?
    天地之大,似乎已无一处是沈如晦的归乡。
    他极目远眺,视线越过苍茫戈壁,仿佛要看到那遥远而陌生的江南。
    或许,唯有彻底消失,才是最好的终局。
    为此城,为此间人,他已倾尽十年岁月,无愧于心。
    所余残生,当属于自己,无人知晓,亦无牵无挂。
    夜色深沉,他转身步下城楼,孤寂的身影融入望安城的阴影之中,如同水滴没入深潭,再无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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