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余烬尚未冷却，悲怆的祭奠仍在继续，来自京城的使者便已携着帝国的旨意，踏入了这座刚刚经历涅槃的血城。
    使者一行仪仗煊赫，与望安城残破的景象格格不入。为首的宣旨太监面白无须，身着锦袍，手持明黄绢轴，在一队鲜衣亮甲的宫廷侍卫簇拥下，于临时清理出的校场上立定。他微微昂着头，用一种刻意拿捏的、混合着矜持与疏离的目光，扫过面前黑压压跪倒一片的将士和百姓。
    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和隐约的血腥气，似乎让他有些不适，他用一方丝帕轻轻掩了掩鼻。
    “诏曰——”尖细而拖长的嗓音刺破了望安城沉重的寂静，字正腔圆，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仿佛在宣读一件与在场众人毫不相干的事务。
    诏书极尽辞藻之华丽，盛赞天子圣明，威加海内，泽被苍生。对于望安军十年的血战、惨烈的光复，仅以“将士用命，忠勇可嘉”八字轻轻带过。随即，便是冗长的封赏：
    擢沈如晦为“定北侯”，赐金万两，食邑千户，准世袭罔替。
    黑娃、石头等一众将领，各有擢升，赏赐金银布帛。
    望安军赐号“靖北军”，由兵部另行整编调度。
    ……
    宣旨太监每念一句，台下跪着的将士中，那股压抑的沉默便沉重一分。这些用无数白骨和十年青春换来的封赏，在官方文牍中显得如此轻飘飘，仿佛只是一场寻常的胜仗，而非一场历时十年、榨干了整支军队血肉的救赎与复仇。
    沈如晦跪在最前方，垂着头，看不清表情。身后的黑娃，拳头已然攥紧，骨节发出轻微的爆响，古铜色的脸膛上，肌肉紧绷，眼底有怒火在积聚。石头则忧心忡忡地瞥了一眼沈如晦的背影，又迅速低下头去。
    诏书终于宣读完毕。宣旨太监合上绢轴，脸上挤出一丝程式化的笑容：“沈侯爷，接旨谢恩吧。陛下隆恩浩荡，可喜可贺啊。”
    校场上寂静无声，只有风声呜咽。
    沈如晦缓缓抬起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欣喜，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经过极致沉淀后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他没有去接那明黄的绢轴，反而慢慢地、极其稳定地站了起来。
    他这个动作，让宣旨太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也让身后的宫廷侍卫们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
    “臣，沈如晦，”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沙场磨砺出的沙哑，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谢陛下隆恩。”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古井深潭，看向那宣旨太监：“然，封爵赐金，臣，不敢受。”
    “什么？”宣旨太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尖声道，“沈侯爷，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此乃陛下天恩！岂容……”
    “臣并非矫情，更非恃功而骄。”沈如晦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却自有一股铁石般的重量，“望安光复，非臣一人之功，乃十年间，万千将士前仆后继，以血肉铺就。金帛爵位，于死者何益？于生者何安？”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那些跪着的、伤痕累累的将士，扫过更远处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百姓，最后重新定格在宣旨太监那张惊愕的脸上。
    “臣，别无所请。”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如同刻入金石，“只恳请天使代奏陛下：追谥原望安守将楚戈为”忠烈王”，于望安城北立碑，永享血食。望安一地，十年凋敝，请免三年赋税，抚恤阵亡遗属，使生者得养，死者得安。”
    他的话语落下，校场上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惊呆了。拒绝唾手可得的泼天富贵，只为给一个死去的将军和这座残破的城池乞求哀荣与喘息之机？
    宣旨太监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尖声道：“沈将军！此乃圣旨！岂是儿戏！追谥立碑，自有朝廷法度典仪！赋税抚恤，亦需户部议定！你……”
    “法度？”沈如晦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蕴含的悲凉与讥诮，让宣旨太监后面的话生生噎了回去。
    “望安城破之日，法度在何处？”
    “三千将士孤守三年，粮尽援绝之时，法度在何处？”
    “十年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法度又在何处？”
    他的声音并不激昂，只是平静地陈述，却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也敲打在帝国那看似华丽、实则冰冷的“法度”之上。
    宣旨太监脸色由白转青，指着沈如晦，手指微微颤抖：“你…你…沈如晦，你敢抗旨不遵？你想造反吗？！”
    “锵啷啷——”他身后的宫廷侍卫们猛地拔出了佩刀，寒光闪烁，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吼——！”几乎在同一时间，校场上所有跪着的望安军将士如同被激怒的雄狮，猛地站了起来！他们没有武器，但那一张张历经风霜血雨、布满杀气的面孔，那一道道如同实质般的愤怒目光，汇聚成一股恐怖的煞气，瞬间将那些华丽的宫廷侍卫压得喘不过气来！黑娃更是踏前一步，如同一座铁塔般挡在沈如晦身前，眼神凶狠地盯着一众侍卫，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将他们撕碎。
    局面一触即发！
    沈如晦却抬手，轻轻按在了黑娃坚实的臂膀上，止住了他。他的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那宣旨太监，看着对方额角渗出的冷汗和眼底无法掩饰的惊慌。
    “天使误会了。”沈如晦缓缓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臣并非抗旨，更无意造反。臣只是……代这望安城战死的孤魂，代这十年来未曾有一日安眠的英灵，向陛下，向朝廷，求一个本该属于他们的公道！”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清晰：“若这公道，朝廷不愿给，或者给不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色厉内荏的侍卫，最终回到宣旨太监脸上。
    “……那我望安军上下，便自己来取。”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重逾千钧！没有丝毫杀气，却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宣旨太监的腿肚子开始发抖。他这才清晰地意识到，这里不是歌舞升平的京城，这里是刚刚经历过尸山血海的边陲孤城！眼前这个人，也不是那些可以随意拿捏的朝官，而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手握数万虎狼之师的统帅！所谓的圣旨、天威，在这片被血浸透的土地上，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魔力。
    他毫不怀疑，只要沈如晦一个眼神，他们这一行人瞬间就会被愤怒的将士撕成碎片，尸骨无存。
    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脸上的倨傲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惧和妥协。他颤声道：“沈…沈将军……忠…忠勇体国，心系将士，咱家…咱家深受感动……您…您的请求，咱家一定……一定一字不差，奏明圣上……”
    沈如晦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才缓缓直起身，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骤然消失。
    “如此，有劳天使了。”他微微颔首，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他不再看那太监，转身，面向校场上依旧群情激奋的将士和百姓，提高了声音：
    “都听见了？朝廷的封赏，我替你们，替死去的弟兄们，辞了！”
    “我们要的，不是金子，不是官位！”
    “我们要的，是一个名字！一个公道！一块能让我们挺直腰杆、告诉子孙后代我们为何而战的碑！”
    “我们要的，是让这片土地活下去、喘口气的机会！”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看着那些逐渐变得通红、闪烁着泪光与坚毅的眼睛。
    “这，才是我们真正打赢这场仗，该拿的东西！”
    “望安军——”
    黑娃第一个反应过来，振臂嘶吼，声如炸雷：
    “万胜！”
    紧接着，是石头，是所有将领，是所有士卒，是所有劫后余生的百姓！震耳欲聋的吼声再次冲天而起，比之前更加狂热，更加凝聚，更加无畏！
    “万胜！”
    “万胜！”
    “万胜！”
    声浪滚滚，仿佛要掀翻这苍穹。那面残破的“楚”字旗和崭新的“望安”旗，在狂风中疯狂舞动，猎猎作响！
    宣旨太监和一众宫廷侍卫面无人色地站在原地，如同狂风暴雨中瑟瑟发抖的鹌鹑，与这片沸腾的土地格格不入。他们手中的圣旨，那代表无上皇权的明黄绢轴，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沈如晦立于万众之前，身影依旧挺拔，却仿佛背负着更加沉重、也更加清晰的东西。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彻底斩断了与旧日朝廷那脆弱的温情纽带。他将自己和他的军队，置于一个更加独立、也更加危险的位置。
    但他无悔。
    丹墀千里，终不似，血沃故土。
    帝国的旨意染不上此间的血色，而这里的忠魂，亦不再需要帝国的勋章来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