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归来无归 第四章余烬忠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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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天的喊杀声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伤者压抑的呻吟和乌鸦刺耳的啼叫。夕阳的余晖将望安城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与地面上肆意横流的鲜血融为一体,散发出浓重而甜腥的气息。
胜利的狂喜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留下的是一片狼藉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士兵们倚着残破的垛口,或坐或卧,目光呆滞,许多人甚至来不及脱下残破的甲胄便沉沉睡去,手中仍死死握着卷刃的刀剑。
沈如晦却没有片刻歇息。他行走在城头与街巷之间,脚步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浸饱鲜血的泥泞之中,粘稠而冰冷。目光所及,尽是断肢残骸,既有狄人的,但更多是望安子弟的。辅兵和民夫们沉默地收敛着遗体,将同袍的尸身小心抬下,敌人的则堆叠起来,准备焚化。
“阵亡几何?伤者几何?”沈如晦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随军文书官脸上混着血污和泪痕,哽咽着汇报初步统计的数字。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在沈如晦的心上。这些都是随他十年辗转、血火里拼杀出来的老弟兄,是望安军最后的脊梁。光复故土的代价,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强压下喉头的哽咽,继续下达命令:“妥善安置阵亡弟兄,登记造册,不得有误。伤者全力救治,药用完了就去采,去求,不惜一切代价。巡防不可松懈,秃发阿古虽退,未必不会卷土重来。”
处理完最紧急的军务,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蓄足够的勇气,才对身旁的亲兵队长低声道:“带我去……去找楚将军的灵位。”
根据夜不收最后传来的情报和瘸子张冒险送出的消息,楚戈的灵位被百姓秘密供奉在城西一处极其隐蔽的地窖。那里曾是老楚将军早年修建的一处避难所,入口藏在一口废弃的水井之下。
穿过仍在冒烟的断壁残垣,越往城西走,战斗的痕迹越轻,但破败与贫瘠依旧。一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百姓从半塌的房屋里怯生生地探出头,眼神麻木中带着一丝惊疑不定地看着这群黑甲将士。他们遭受了狄人十年的奴役与压榨,早已如同惊弓之鸟。
亲兵很快找到了那口废井。挪开井口的伪装石板,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狭窄石阶。里面漆黑一片,散发出潮湿和霉变的气味。
沈如晦示意亲兵在上方等候,自己接过一支火把,深吸一口气,率先弯腰走了下去。
石阶不长,下去后是一间不大的地窖。空气浑浊,却异常干净,显然时常有人打扫。地窖中央,简陋地垒着一个土台。土台上,一块粗糙的木头牌位静静地立在那里。
火光凑近,照亮了牌位上那用刀深刻、笔力却带着无比郑重与虔诚的字迹:
“望安守将楚公戈之灵位”
牌位前,摆放着几个早已干裂发黑的窝头,一碗清水早已蒸发殆尽,只留下浅浅的水痕,三根早已燃尽的残香,诉说着无声的祭奠与坚守。
一瞬间,沈如晦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刻冰冷地褪去。十年来的颠沛流离、沙场喋血、无数个午夜梦回时的锥心之痛……所有的一切,在看到这块简陋到寒酸、却又重于千钧的木牌时,找到了最终的归宿,也化作了滔天的巨浪,狠狠撞击着他的心脏。
他踉跄一步,单膝跪倒在地。火把插在旁边的砖缝中,跳跃的火光将他颤抖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显得如此孤寂。
颤抖的手,缓缓伸入怀中,取出了那个他用生命守护了十年、早已被血渍、汗水和岁月浸染得看不清本来颜色的油布包。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易碎的珍宝,露出了里面那本同样斑驳、边角卷曲的《望安军籍册》。
他将名册轻轻放在灵位前,与那干裂的窝头并列。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英灵。
然后,他抬起头,望着那块粗糙的木牌。火光下,木牌的纹理清晰可见,每一个刻痕都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悲怆与不甘。十年前那个雪夜,楚戈染血的面容、坚定的眼神、在他掌心划下最后一笔时的微弱触感……无比清晰地重现在眼前。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剧烈的奔流,顺着他饱经风霜、新添血痕的脸颊滑落,大滴大滴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细微的尘埃。十年了,他从一个文官变成冷峻的统帅,早已忘了如何流泪,甚至以为自己早已流干了眼泪。但在此刻,在这座用无数生命换回来的孤城,面对这块代表着他所有坚持、痛苦与承诺的木牌,他再也无法抑制。
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告诉楚戈他回来了,城也回来了,想说说这十年的艰辛,想问问他自己做得对不对……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只化作破碎的、压抑到极致的哽咽。
跟随着他下来的黑娃、石头等最早从望安逃出的老弟兄,此刻也陆续走下地窖。当他们看到那灵位和跪倒在地、无声痛哭的沈如晦时,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术,僵立在原地。
下一刻,这些在战场上断手断脚都不曾哼一声的铁汉,如同堤坝崩溃般,纷纷跪倒在地。他们用手死死捂着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肆意横流。十年磨难不曾让他们流泪,但故乡的焦土和将军的灵位,却轻易击碎了他们所有的坚强与伪装。
地窖里,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一片压抑的、令人心碎的悲泣。
不知过了多久,沈如晦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他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站起身,对着灵位,用极其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楚兄,望安……我们夺回来了。弟兄们……没给你丢人。”
“你安心。只要我沈如晦还有一口气在,望安,就绝不会再丢。”
这不是誓言,却比任何誓言都更加沉重。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灵位,仿佛要将这一幕永远刻入心底,然后毅然转身,脚步蹒跚却坚定地走上石阶。他不能沉湎于悲伤,城外还有败退的敌军,城内还有无数的伤员和亟待安抚的百姓,这座满目疮痍的城池,需要他。
走出地窖,重新呼吸到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空气,沈如晦的眼神已然不同。那深藏的悲恸被压入心底最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冷硬、更加决绝的光芒。
他召集还能行动的将领。“传令下去,全军缟素三日,祭奠楚将军及所有战死的望安英灵。明日午时,于城北校场,举行公祭。”
“另,张榜安民:望安已复,过往不咎。开仓放粮,赈济百姓。有趁乱劫掠、滋事者,立斩不赦。”
他的命令条理清晰,不容置疑。悲伤没有击垮他,反而如同淬火的钢铁,让他变得更加坚韧。
次日午时,残阳依旧如同血色。城北校场上,临时搭建起一座高台。台下,密密麻麻站满了望安军将士和劫后余生的百姓。人人臂缠白布,神情肃穆。
那面残破的“楚”字旗和崭新的“望安”旗,并排立在台上,在风中猎猎作响。
沈如晦登上高台,他没有穿铠甲,只着一身素色麻衣。他目光扫过台下无数张或熟悉或陌生、却都带着悲怆与期盼的脸,缓缓开口。没有慷慨激昂,只有沉痛与坚定:
“十年前,楚戈将军于此城殉国。他临走前,只对我说了一个字:”走”。”
“十年后,我们回来了。带回来的,不只是这座城,还有三千七百四十二个名字!”他举起那本厚重的军籍册,声音陡然提高,“这上面,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一条鲜活的人命!都是我们的兄弟!他们没能看到今天!”
台下传来压抑的哭声。
“望安,不是一座城!它是用血浇出来的!是用命填出来的!今天,我们站在这里,不是庆祝胜利,是告慰英灵!是告诉他们,我们没忘!望安,没忘!”
他猛地转身,指向北方:“狄人虽退,然狼子野心不死!朝廷的封赏或许会来,或许不会!但望安军,从今天起,只为守护这片土地而战!为这上面的每一个名字而战!为你们每一个还能喘气的人而战!”
“楚将军在天之灵,且看——”
“——这世上,还有望安!”
声音如同雷霆,炸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短暂的寂静后,震天的吼声直冲云霄:
“望安!望安!望安!”
哭声、吼声、风声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股悲壮而磅礴的力量,在这座刚刚经历血火的孤城上空久久回荡。
沈如晦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这座城,与这些活着和死去的人,真正地、永远地绑定在了一起。归来,或许无归。
但他已别无选择,亦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