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归来无归 第三章孤城血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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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下的望安城,化作一座巨大的熔炉,吞噬着生命与理智。城内,巷战已进入最残酷的阶段。狄人残部退守城西几处石砌大院和原守备府,倚仗坚固墙体做最后挣扎。他们深知落入望安军手中的下场,抵抗得极其疯狂,每一扇门、每一扇窗都可能射出冷箭,每一处拐角都可能爆发猝不及防的白刃战。
“清理干净!一个不留!”黑娃的吼声在狭窄的街道间回荡。他率领的老营精锐如同梳篦般逐屋逐院地推进。战斗短促而激烈,刀剑砍入骨肉的闷响、垂死的哀嚎、火焰燃烧木料的噼啪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乐章。望安军将士眼中燃烧着十年的恨火,下手毫不容情。许多当年幸存下来的老卒,更是杀红了眼,仿佛要将十年积郁的悲愤在这一夜彻底倾泻。
沈如晦并未深入巷战一线。他深知自己身为统帅,此刻的首要职责是稳住大局,应对城外的秃发阿古主力。他在亲兵护卫下,登上了南门城楼——这是目前最完整的城门楼,也是视野最开阔的指挥点。
城外的景象令人窒息。狄人的营火密密麻麻,如同环绕孤城的星河,又像是饿狼群幽绿的眼睛。隐约可见骑兵小队在火光边缘游弋,监视着城头的一举一动。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笼罩着刚刚经历血战的望安城。
“清点伤亡,加固城门,收缴狄人遗留的守城器械,尤其是弩机和火油!另外,去找老匠人将投石机做起来。”沈如晦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迅速下达一连串命令,“派人盯紧城内那几个硬骨头,围起来,不必强攻,耗着他们,别让他们趁乱突围与城外呼应即可。我们的力气,要用来对付城外的主菜。”
“沈帅,箭矢消耗很大,滚木礌石也不多了……”一个负责军械的校尉焦急地汇报。
“拆!拆掉城内无人居住的破屋,梁木做滚木,砖石做礌石!”沈如晦毫不犹豫,“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告诉弟兄们,天亮之前,必须完成初步防御整备!”
他的目光投向城外狄人大营深处,那里是秃发阿古的帅帐所在。“秃发阿古新败一局,又失城池,此刻必是暴怒。但他用兵老辣,不会连夜驱赶疲兵贸然攻城。他在等,等我们久战疲惫、疏于防备的那一刻,或是等天亮看清虚实后再做雷霆一击。”
他略一沉吟,眼中闪过锐光:“我们不能让他等得太舒服。石头!”
“末将在!”石头立刻上前,他脸上沾着烟灰,甲胄上还有未干的血迹,眼神却异常明亮。
“挑选两百名最机敏、最擅长夜战和袭扰的弟兄,组成小队。子夜时分,分批缒城而下。不必求杀伤,只管制造混乱。惊其马匹,焚其零星营帐,射杀其游骑哨探。动静要大,袭扰一波即走,换地方再来。我要让秃发阿古的大营,今夜不得安宁!”
“是!”石头领命,眼中露出兴奋之色。这正是他擅长之事。
“记住,”沈如晦加重语气,“目的是疲敌、惑敌,非是歼敌。保全自身为要,若有被合围风险,立刻撤回!”
子夜时分,一支支黑衣小队如同鬼魅,利用夜暗和风声的掩护,悄然缒下城墙,融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不久,狄人大营外围不同方向,相继响起骚动!战马惊恐的嘶鸣、短暂的喊杀声、突兀燃起的火光……此起彼伏。狄人巡逻队被引得四处奔命,营中不时响起警号,刚刚躺下的士兵又被匆忙唤起,整个大营陷入一种躁动不安的疲惫之中。
秃发阿古果然被激怒了。他派出的追剿队伍往往扑空,偶尔追上小股望安军,对方却滑溜如鱼,利用地形且战且退,很快又消失在黑暗中。这种无休止的袭扰,极大地挫伤了狄军的士气,也拖延了他们重整和制作攻城器械的时间。
城内,望安军争分夺秒地休整、布防。伤员被抬下救治,阵亡者的遗体被暂时集中安置。工匠带领辅兵疯狂地加固城门,将搜集到的狄人弩机调转方向,架设在城头关键位置。沈如晦亲自巡视各处防线,检查守备,他的镇定和有条不紊,极大地稳定了军心。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持续了半夜的袭扰渐渐停止,城外狄营的骚动也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更浓重的杀气,在黎明前的寒风中凝聚。
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考验,将在天明后到来。
沈如晦回到南门城楼,接过亲兵递来的水囊,灌了一口冰冷的清水,驱散一夜的疲惫。他极目远眺,狄人大营的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清晰,庞大的军阵似乎正在缓慢调动。
“黑娃那边有消息吗?”他问。
“最后一次传讯是昨夜三更,黑娃将军已击溃阻击之敌,正不惜马力全力回援。按路程算,最快也需今日午后才能赶到。”斥候回报。
沈如晦默默计算着时间。这意味着,他们至少需要独自面对秃发阿古主力半日的猛攻。
“告诉弟兄们,”他的声音穿透微凉的晨风,清晰地传遍城头,“最难的时刻来了。但我们脚下是望安,是我们等了十年才夺回来的家!背后没有退路,唯有死战!每多守一刻,黑娃将军就离我们近一刻!望安军——”
他猛地拔出那柄楚戈留给他的已缺口的长剑,斜指苍穹,声如裂帛:
“——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城头上,历经血火淬炼的将士们用嘶哑的喉咙发出怒吼,疲惫的眼神重新燃起灼热的火焰。
朝阳终于挣脱地平线的束缚,将万道金光洒向大地。也就在这一刻,狄人大营中,低沉的牛角号声连绵响起,如同巨兽的咆哮。
黑压压的狄人步兵方阵,在弓箭手的掩护下,扛着简陋的云梯和撞木,如同移动的森林,向着望安城墙缓缓逼近。其后,是严阵以待的骑兵集群,如同即将扑食的猎豹。
秃发阿古的主力攻城,开始了。
箭矢如同暴雨般倾泻向城头,压制着守军的行动。巨大的攻城锤被推出,目标直指刚刚经过加固但仍显脆弱的南门。
“弩车!放!”
“投石机!火油入盘!放!”
“弓箭手,自由散射!瞄准扛梯子的!”
“金汁!火油!准备!”
城头上,各级军官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命令。望安军的反击同样猛烈,经过休整和补充,他们的箭矢和守城器械再次发挥出威力。狄人不断倒下,但后续者踏着同伴的尸体,嚎叫着继续前进。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惨烈的消耗阶段。每一寸城墙,每一段垛口,都成了生死搏杀的战场。云梯一次次被架起,又一次次被推倒;狄人悍勇者冒死攀上城头,立刻被数把长矛刺穿;滚烫的金汁和火油泼下,城下响起一片非人的惨嚎,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的恶臭。
沈如晦坐镇城楼,不断接收各处的战报,并根据情况调动着有限的预备队。他的脸色依旧平静,但紧握剑柄的手,指节已然发白。他知道,这是在用生命换取时间。
日头逐渐升高,战斗愈发酷烈。狄人似乎无穷无尽,攻势一波猛过一波。望安军伤亡持续增加,多处防线告急。
“报!西门请求支援!狄人攻势太猛,弟兄们快顶不住了!”
沈如晦眼中寒光一闪:“亲卫队,随我去西门!”
他亲自带着最后一支生力军,冲向战况最危急的西门。主帅的亲临,如同给濒临崩溃的守军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沈如晦挥剑加入战团,那柄缺口铁剑如同死神的镰刀,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蓬血雨。将士们见主帅如此悍勇,士气大振,爆发出一阵怒吼,硬生生将冲上城头的狄人又压了回去!
然而,就在西门战况稍缓之际——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南门方向传来!甚至连脚下的城墙都为之震颤!
“不好!”沈如晦脸色骤变,“是攻城锤!南门!”
他留下副将稳住西门,自己带着亲卫火速赶回南门。只见南门城门楼烟尘弥漫,那扇昨夜经过紧急加固的城门,在巨型攻城锤持续不断的撞击下,终于不堪重负,门轴断裂,门板出现了巨大的裂缝!狄人的欢呼声如同海啸般从城外传来!
“堵住!用一切东西堵住门洞!”沈如晦嘶声大吼。
士兵们疯狂地将沙袋、石块、甚至阵亡战友的遗体堆积过去,试图堵住缺口。但城外狄人显然也发现了希望,攻击更加疯狂,箭矢和石块透过裂缝射入城内,造成不少伤亡。
“顶住!给我顶住!”沈如晦双目赤红,亲自搬起一块巨石冲向门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呜——呜——”
一阵不同于狄人号角的、更加苍凉悠远的号角声,突然从狄人大军的侧后方响起!
紧接着,地平线上,一道黑色的洪流如同利刃般,狠狠地切入狄人攻城部队的后翼!
一面残破却迎风怒展的“楚”字大旗,赫然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是黑娃将军!”
“我们的援军!援军到了!”
城头上,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喜欢呼!绝处逢生的激动让每一个望安军将士热泪盈眶!
沈如晦猛地回头,望向那支突然出现的、如同神兵天降的军队,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极其疲惫却又锐利无比的笑容。
“终于……来了……”
黑娃的部队如同猛虎下山,以逸待劳,狠狠地撞入久战疲惫、后方空虚的狄人军阵之中。狄人攻城部队猝不及防,后阵大乱!
城内的望安军见状,士气暴涨到顶点!
“援军已至!开城!随我杀出去!”沈如晦长剑指向那道裂缝越来越大的城门,发出了反攻的命令!
残破的城门被从内部彻底推开,积蓄了太久怒火与力量的望安军将士,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与城外的黑娃部里应外合,对攻城的狄人部队形成了夹击之势!
战场形势瞬间逆转!
秃发阿古在中军看到这一幕,脸色惨白,他知道,大势已去。继续恋战,只会被内外夹击,全军覆没。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最终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
“撤军!”
鸣金声凄惶地响起。狄人士气彻底崩溃,丢弃器械,狼狈不堪地向北逃窜。
望安军乘胜追击,追杀十余里,斩获无数,直到天色将晚才收兵回城。
夕阳再次染红望安城时,站在城头上的,终于全是黑甲红缨的望安军将士。那面残破的“楚”字旗,和一面新绣的“望安”大旗,并排飘扬在城楼最高处,迎风猎猎作响。
城上城下,尸山血海,残旗断戟,诉说着这一日的惨烈。
但这座城,终究是真正地、彻底地,光复了。
沈如晦与黑娃在城门口相遇。两人都是浑身浴血,甲胄破损,脸上带着极度疲惫后的亢奋。
没有言语,黑娃咧嘴,露出沾着血污的牙齿,重重一拳捶在沈如晦的胸甲上。沈如晦也抬手,用力拍了拍他坚实的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
幸存的将士们默默地开始清理战场,收敛同袍的遗体。胜利的喜悦,被巨大的伤亡和疲惫所冲淡,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悲壮的宁静。
沈如晦缓缓走过满是疮痍的城墙,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残破垛口,掠过墙上那一道道深深刻入石砖的“生死簿”痕迹,最终望向城内。
十年一梦,血沃孤城。
如今梦醒,故地重回。
可他心中,却无多少欢欣,只有无尽的疲惫和空茫,以及那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