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十年饮冰  第十六章归途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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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盘羊谷通道的打通和救命粮食的运回,像是给濒死的病人强行灌下了一碗参汤,虽然暂时吊住了石堡城的一口气,却远未治愈沉疴。城中依然被饥饿和紧张的阴影笼罩,可是那一线微光,也足以重新点燃人们眼中几近熄灭的火焰。
    沈如晦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庆功,而是近乎残酷的整顿。他知道,暂时的喘息之机是用无数鲜血换来的,绝不能浪费在虚弱的欢呼上。
    粮车被严密看管起来,分配权牢牢掌握在他和石头手中。每日的配给依旧严格,但至少不再是令人绝望的虚无。一碗能照见人影却实实在在的米粥,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能稳定人心。
    可是,内部的裂痕并未因粮食的到来而自动弥合,反而因外部的压力而呈现出新的形态。
    朝廷的反应比预期更快、更严厉。这次是一位面色冷峻、带着明显监军气质的中年宦官作为天使,在一队盔明甲亮的禁军护卫下,直接闯入刚刚恢复一丝生机的石堡城。他甚至没有进入议事堂,就在校场上当众宣读了措辞极其严厉的申饬旨意。
    旨意中,对沈如晦“擅启边衅”、“私通外藩”、“拥兵自重”的行为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斥责,几乎等同于定性为叛逆。最后通牒的语气更加明显:限令沈如晦一月之内,解散“私军”,亲自缚手入京请罪,否则,“天兵一到,灰飞烟灭”!
    旨意念完,校场上一片死寂。那宦官冷冷地扫过周围面黄肌瘦的士兵和百姓,嘴角带着一丝轻蔑的冷笑,仿佛在看一群待死的蝼蚁。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在每个人心头。刚刚升起的些许希望,瞬间又被冻结。许多士兵的脸上露出了恐惧和茫然。
    就在这时,沈如晦却笑了。他笑得极其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嘲讽。他没有接旨,而是向前一步,目光扫过那宦官,扫过那些精锐的禁军,最后扫向校场上所有的望安军将士。
    “天使可知,”他声音清晰,不大,却传遍全场,“你脚下这座城,三日前,百姓易子而食,将士靠啃食树皮充饥?”
    宦官脸色一变。
    沈如晦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道:“天使可知,围城之外,狄虏铁蹄时刻窥伺,欲将我汉家子民尽数屠戮,将这座城化为白地?”
    “天使又可知,”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悲愤,“我望安军十年血战,将士尸骨能垒成山,血流可汇成河,为的是什么?!为的不是什么拥兵自重,为的是不让望安城的惨剧重演!为的是让我身后这些父老乡亲,能有一条活路!”
    他猛地指向那面猎猎作响的“楚”字旗:“朝廷若还记得自己是天下共主,若还念着这边关将士和百姓的死活,就该运来粮草军械,而不是一纸空文,逼我等去死!我等在此血战求生,何罪之有?!难道伸长脖子让狄人砍杀,才是忠君爱国吗?!”
    一番话,掷地有声,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那些恐惧和茫然,渐渐被一种委屈和不平所取代,继而化为愤怒的火焰。
    那宦官被噎得脸色铁青,手指颤抖地指着沈如晦:“你…你…好个牙尖嘴利的逆臣!”
    “送客!”沈如晦不再看他,转身下令,语气冰冷,“告诉派你来的人,沈某和望安军,只会死在抗狄的战场上,绝不会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朝廷的使者再次被“礼送”出境,但这一次,双方几乎已撕破脸皮。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出现了。带着几大船实实在在的粮食和军械,停靠在望安军势力范围边缘的河道上!押运的是一位能言善辩的“刘管家”。
    “沈将军,”管家笑容可掬,“我乃是江南富商赵公的人,赵公闻将军忠义,不忍将军为粮草所困,特此薄礼,聊表敬意,绝非交易。将军日后若有需要,江南的大门永远敞开。即便将军暂时不愿与我主联系,这些物资,也算是我汉家儿女,对抗狄虏的一点心意。”
    沈如晦听完,面色平静,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这位突然出现的江南赵公,来的时机如此巧妙,且不知是敌是友!他看了一眼那位刘先生,对方脸上带着商人式的精明笑容,眼神却深不见底。
    这送上门的好处,接,若这位赵公是在暗中拉拢图谋不轨,则授人以柄;不接,城内嗷嗷待哺的军民眼睁睁看着救命粮,军心立刻就会动摇。
    面对这糖衣炮弹,沈如晦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
    “粮食,留下。”他平静地说。
    刘管家脸上刚露出喜色。
    “但船和人,立刻离开。”沈如晦继续道,“回去告诉赵公,粮食,是我望安军借的。他日若有机会,必当奉还。至于其他,不必再提。”
    他选择了务实,却划清了界限。既解了燃眉之急,又暂时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毕竟是“借”的,而非投靠。
    内部的分歧,在这两股巨大的外力拉扯下,再次激烈爆发。
    周勉等人痛心疾首:“将军!此举不妥呀!朝廷必不会罢休!这是取祸之道啊!”
    而那些本就对整编有心的人则觉得可惜:“送上门的王爵不要,何必…”
    更有一些务实派军官认为:“管他是朝廷还是可能有想法的江南,谁能给我们活路,就跟谁干!”
    沈如晦力排众议,以近乎独断的方式压下了所有争论。“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活下去,才有资格谈忠义和选择。”
    粮食和军械的注入,终于让望安军真正缓过了一口气。士兵们脸上有了血色,训练恢复了生气,城防也得到了加强。
    利用这段宝贵的喘息时间,沈如晦做出了一个重要的战略决定:不再困守石堡城一隅,而是要主动出击,将盘羊谷通道彻底巩固,并以此为基础,向西、北方向逐步挤压狄人的生存空间,将零散的光复区连成一片。
    黑娃再次成为尖刀,率领经过休整和补充的精锐,不断出击,拔除狄人据点,清扫小股部队。战斗依旧残酷,但望安军的战术越发成熟老练,士气日益高昂。
    在这个过程中,一个清晰的、足以凝聚所有人的目标被明确提出,并迅速获得了全军上下一致的、狂热的拥护——
    “打回望安去!”
    这个口号,像野火般蔓延。它超越了所有对于朝廷的想法,直指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伤痕和渴望。那些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望安老卒,那些失去家园的流民,那些在血与火中成长起来的少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西北方向,那座魂牵梦绕又伤痕累累的孤城。
    十年了。
    整整十年了。
    从那个雪夜逃出升天,到如今手握一支可战之师。
    从绝望的流亡,到看到归家的曙光。
    沈如晦站在石堡城的最高处,远眺西北。风吹动他早已霜白的鬓发,官袍下是累累伤疤。他手中摩挲着那本早已被翻得毛边、血迹暗淡的《望安军籍册》。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千劫百难,初心未改。
    他知道,最艰难的路或许已经走过,但最惨烈的一战,即将到来。
    秃发阿古绝不会坐视他们壮大。
    朝廷也不会甘心作壁上观。
    归途的尽头,不会是鲜花和欢呼,注定是更加惨烈的血战和牺牲。
    但他目光坚定,再无迷茫。
    他转过身,看着校场上那些正在为“回家”而刻苦操练的将士。
    声音平静,却蕴含着足以劈开一切阻碍的力量:
    “传令全军,整军备械。”
    “我们的归途,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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