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堡城的这个冬天，冷得刻骨铭心。饥饿像无形的冰刃，刮过每个人的肠胃，也刮过所有人的意志。粥棚每日升起的那缕稀薄炊烟，是维系着数千人性命与希望的最后游丝，仿佛随时都会被凛冽的寒风吹散。
    沈如晦站在城头，望着城外被狄人游骑反复践踏、一片狼藉的荒野，脸色比天气更阴沉。黑娃在敌后的袭扰虽取得了一些战果，迫使秃发阿古分兵，但并未能从根本上扭转封锁。城内的存粮，已真正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那每日一碗的稀粥，与其说是食物，不如说是一种延缓死亡的仪式。
    更让他心焦的是内部的变化。持续的饥饿和绝望，正在悄然改变着人心。最初同生共死的信念，在生存的本能面前，开始变得脆弱。偷窃口粮的事件时有发生，尽管一经发现便是严厉的鞭刑甚至斩首，但仍无法完全杜绝。士兵们看向彼此的眼神，除了疲惫，更多了几分猜忌和麻木。周勉等人不再公开进言，但那种沉默的、带着“早知如此”意味的目光，更令人窒息。
    他甚至能感觉到，身边最核心的圈子里，气氛也愈发凝重。黑娃不在，石头肩负着巨大的压力，眼神里的少年气早已被沉重的责任磨尽。老校尉赵昆变得更加沉默，只是机械地执行着命令。
    不能再等了！等待就是坐以待毙。
    深夜，沈如晦召集了所有还能行动的高级将领和幕僚。议事堂内，炭火微弱，每个人的脸在摇曳的火光下都显得晦暗不明。
    “粮食。”沈如晦开门见山，声音干涩，“最多还能撑五天。五天后，怎么办？”
    堂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突围吧！头儿！”一名性急的将领猛地抬头，眼睛布满血丝，“集中所有兵力，冲出去！跟黑娃将军汇合！总好过在这里活活饿死！”
    “往哪突？”另一人立刻反驳，“四面都是狄人据点，我们现在这点力气，冲出去就是送死！就算冲出去了，这满城百姓怎么办？”
    “那难道就守着等死？！”
    争吵再起，却显得有气无力，充满了绝望的味道。
    沈如晦没有打断他们，直到声音渐渐低落下去。他才缓缓开口，目光扫过每一张惶惑的脸。
    “我们不能一起走。”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目标太大，谁也走不了。”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向东北方向一个不起眼的标记——“盘羊谷”。
    “据”夜不收”最后一次冒死传回的消息，秃发阿古为了围困我们和追剿黑娃，已将主力调往西线和北线。盘羊谷方向，守备相对空虚，且有一条废弃的古商道，可通山外。”
    “那里，也是我们唯一可能买到或……借到粮食的地方。”
    他顿了顿，说出那个疯狂的计划：
    “我亲自带队。选三百还能骑马、能拼杀的死士。我们趁夜从盘羊谷方向突围。不求歼敌，只求速度，冲出去！”
    “出去之后，一是设法寻找黑娃，令他率部向盘羊谷靠拢，里应外合，尝试打开一条通道。二是……不惜一切代价，搞到粮食，哪怕只有十车，二十车，送回来！”
    堂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个计划的疯狂和沈如晦的决定惊呆了。主帅亲自率领小股部队进行这种九死一生的突围？
    “不行！”石头第一个失声反对，声音都变了调，“沈帅！你不能去！让我去！我去！”
    “你去分量不够！”沈如晦断然拒绝，目光锐利，“黑娃未必会听你调遣。购买粮食，也需要足够分量的人去谈，去抢！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看向众人，眼神疲惫却坚如磐石：“我走之后，石堡城由赵昆暂代指挥，石头辅佐。严守城池，节约每一粒粮食。若……若一个月内没有消息传回，也没有粮食运回……”
    他沉默了一下，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执行命令。”他最终只是吐出这四个字，不容任何置疑。
    没有人再反对。一种悲壮的、近乎殉道的气氛笼罩了整个议事堂。
    挑选死士的命令秘密下达。令人意外的是，消息传出，请战者竟远超所需。那些最早从望安城逃出的少年兵，几乎全都站了出来。饥饿和绝望没有压垮他们，反而激起了最后血性。他们宁愿死在冲锋的路上，也不愿死在饥饿的煎熬里。
    三天后的一个无月之夜，寒风呼啸。石堡城的侧门被悄悄打开一条缝隙。沈如晦一袭黑衣，跨上战马，他身后是三百名同样黑衣黑甲、面色决然的骑士。每人只带了三天口粮和双倍的箭矢。
    没有言语，没有壮行酒。只有彼此间沉重的目光交汇。
    沈如晦最后看了一眼城墙上的隐在黑暗里的石头和赵昆，猛一挥手。
    三百骑如同离弦之箭，无声地融入浓重的夜色，向着东北方向的死亡地带冲去。
    接下来的日子，对石堡城而言，是比之前更加煎熬的等待。每一天都漫长如同一个世纪。城头的守军日夜眺望着东北方向，期盼着能看到熟悉的烟尘信号，却又害怕看到狄人追兵的出现。
    城内，粮食彻底断绝了。最后一点麸皮都被搜刮干净。人们开始挖掘草根，剥食树皮。饿殍开始出现，每天清晨都有尸体被默默抬出城。
    绝望和疯狂在沉默中滋生。一小撮兵士试图冲击粮仓废墟，被赵昆铁血镇压。周勉等人彻底闭门不出。谣言再次开始流传，说沈如晦已经抛下大家跑了，说突围部队全军覆没了……
    第十天，就在城内几乎要彻底崩溃的时候——
    一匹如同血葫芦般的快马冲到了城下！马上的骑士浑身是伤，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绑着红布的箭矢——约定好的成功信号！
    “开了…路…盘羊谷…”骑士说完这几个字便昏死过去。
    消息像野火般瞬间传遍全城！绝境中的人们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欢呼和哭泣！
    三天后，一支规模不大、却装载得满满当当的车队，在数百名精锐骑兵的护卫下，出现在了盘羊谷方向的地平线上！车队前方，那面熟悉的“楚”字旗虽然破损，却依旧倔强地飘扬着！旗下，是身形消瘦、却目光如炬的沈如晦！他身边，是同样伤痕累累却杀气腾腾的黑娃！
    他们成功了！
    沈如晦率部以惨重代价撕开了狄人的封锁线，与黑娃部成功汇合。他们不仅打通了通道，更从山外一个备受狄人欺压的大部落那里，用带来的最后财宝和“共同抗狄”的承诺，“换”来了宝贵的粮食和盐巴！虽然数量不足以彻底解决问题，但却是救命的甘霖！
    车队驶入石堡城的那一刻，整个城池沸腾了！人们哭着，笑着，拥挤在道路两旁，看着那些救命的粮车，看着那些归来的、如同从地狱爬出来的英雄。
    沈如晦没有下马，他只是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缓缓巡城。他看着那些皮包骨头的百姓，看着士兵们眼中重新燃起的火光，看着黑娃和部下们脸上的疲惫与骄傲。
    他成功了，暂时驱散了死亡的阴影。
    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只是续命。狄人的主力仍在，封锁并未完全打破。经此一役，望安军精锐折损颇重。
    而他的目光，已经越过了欢呼的人群，投向了更远的南方和北方。
    南方的朝廷，想必已经得知了他这次“违逆”旨意、甚至“勾结”外藩的行动，不知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北方的秃发阿古，绝不会容忍这条通道的存在，更猛烈的反扑就在眼前。
    寒冬还未过去，最深重的严寒，或许才刚刚开始。
    但无论如何，他们熬过了最黑暗的时刻，抓住了一线曙光。
    接下来的路，依旧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