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牙堡的惨胜，如同在冰封的河面上砸开了一个窟窿，溅起冲天水花，但却即被更深的寒意所包围。沈如晦用自身浴血和五百死士的性命换来的喘息之机，短暂而珍贵，却也彻底激怒了北方的恶狼，并让朝廷的鬣狗看到了可乘之机。
    秃发阿古的报复来得又快又狠。他不再分兵蚕食，而是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头狼，发出了全面狩猎的嚎叫。越来越多的狄人部落在他的威逼利诱下集结，兵力源源不断补充至前线。他们改变了战术，不再强攻坚城，而是发挥骑兵的机动优势，大规模、无差别地扫荡望安军控制区外的所有村庄、田庄、商队！
    烽火日夜不息，噩耗雪片般飞入石堡城。
    “报！狄骑三千，洗劫了白石滩，刚秋收的粮仓被焚，百姓死伤数百…”
    “报！前往陇西的商队全军覆没，采购的五百斤盐铁尽失…”
    “报！榆林寨遣人求援，寨外发现大量狄人游骑，寨内存粮仅够五日…”
    焦糊味和血腥味，仿佛隔着百里的寒风都能吹到石堡城头。狄人的目的明确而残忍：坚壁清野，困死望安军！他们要彻底掐断这片土地的生息，让望安军变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军需官老何的面容一日比一日憔悴，手中的账册越来越薄，上面的数字触目惊心。
    “将军…城内存粮，即便按最低配给，也只够…只够半月之用。药材，尤其是金疮药，早已告罄。箭矢损耗巨大，补充不及。战马缺草料，掉膘者甚多…”他的声音带着绝望。
    饥饿，这个曾被暂时驱散的幽灵，再次狞笑着笼罩下来。士兵们的口粮一减再减，碗里的粥越来越稀，菜色重新爬上了每个人的脸庞。操练的号角依旧响起，但士兵们的动作明显透着力不从心的虚浮。伤兵营里，因缺医少药而导致的哀嚎和死亡日益增多，压抑的气氛在军营中蔓延。
    更大的危机来自内部。持续的围困和匮乏，如同慢火煎油，煎熬着所有人的神经。最初因胜利凝聚起来的士气，在残酷的生存压力下，开始出现细微却致命的裂痕。
    以参军周勉为首的“勤王派”再次活跃起来，他们的言论开始获得更多暗中认同。
    “当初若奉诏整编，纵是为人前驱，总好过在此地活活饿死…”
    “朝廷毕竟代表大义，若此时上表请罪，陈明抗狄之志，或能求得一线生机…”
    甚至有人私下抱怨：“沈帅虽勇，却太过固执，若早与朝廷…唉…”
    黑娃试图用更严厉的军纪弹压，甚至当众鞭笞了两名散布动摇言论的士卒，但效果甚微。恐惧和饥饿面前，军棍的威慑力正在减弱。
    沈如晦将自己关在议事厅内，对着舆图，仿佛要将其看穿。他知道，军心似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光靠弹压和空泛的大义，已无法渡过此劫。他必须找到实实在在的破局之法，必须给这支军队，给这片土地，找到生路！
    “不能再坐以待毙。”他嘶哑着开口，对堂内仅剩的几位核心将领——黑娃、石头，以及一位新提拔的、以沉稳著称的老校尉赵昆说道。
    “狄人掠我粮草，毁我生息，是想不战而屈我之兵。我们不能只守着城池挨打。”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几处被反复劫掠的区域，“他们要扫荡，我们就反扫荡！”
    一个极其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型。
    “组织所有还能动的骑兵，不必多，八百精骑即可。黑娃，由你统领。”
    “你们的任务，不是去救援某个据点，也不是去寻求决战。”沈如晦的目光冷冽如刀，“你们要像狄人对我们做的那样，深入狄人控制区的后方！去攻击他们的部落营地，烧掉他们的草场，截杀他们的小股运输队！”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要让秃发阿古也知道疼！让他不得不分兵回防！让他无法全力封锁我们！”
    这是一个风险极高的任务，深入敌后，孤军奋战，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
    黑娃眼中却燃起兴奋的火焰：“早该如此！憋屈死了！头儿放心，我一定搅得他后方天翻地覆！”
    “石头，赵昆。”沈如晦看向另外两人，“你二人负责守城和内部维稳。严密监控粮仓，实行最严格的配给制，敢有克扣贪墨者，立斩不赦！继续组织百姓加固城防，挖掘野菜，尽可能自救。对于那些动摇军心者…”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疲惫却决绝的光，“先抓起来，严密看管，待危机过后再行处置。非常时期，需用重典，但…尽量少动刀兵。”
    “此外，”他压低了声音，“朝廷的那些人，看紧了。若有异动…可先斩后奏。”
    命令下达，整个望安军再次在绝望中迸发出一种狠厉的生机。黑娃挑选了八百最精锐、最悍不畏死的骑兵，携带火油引信，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潜入北方的夜色之中。
    接下来的日子，石堡城是在更加焦灼的等待中度过的。城内的粮食越来越少，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每一次城门开启，人们都期盼着能运回一点粮食，但大多失望而归。
    直到十天后，一匹浑身是血、疲惫不堪的战马驮着一名重伤的斥候冲回城内，带来了黑娃部的第一个消息：他们成功袭击了狄人后方一个中型部落，焚毁了大量过冬草料，歼敌数百！
    消息像火种，瞬间点燃了死寂的城池！虽然带来的不是粮食，但带来的希望！望安军还有能力反击！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好消息陆续传回：黑娃部神出鬼没，时而分散骚扰，时而集中突袭，专挑狄人防御薄弱处下手，搅得后方鸡犬不宁。秃发阿古果然被迫从封锁线上抽调了部分兵力回援追剿。
    前方的压力稍稍减轻，虽然粮食危机依旧，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被冲淡了些许。黑娃的悍勇和成功，像一剂强心针，暂时压下了内部的杂音。
    然而，沈如晦却不敢有丝毫放松。他知道，黑娃这是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成功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而城内的粮食，是真的快要见底了。
    他做出了一个更加艰难的决定：开放部分军粮，设立粥棚，每日定量施舍给城中濒临饿死的百姓。同时，他下达了一道近乎残酷的命令：组织城中所有还能动的男子，由老兵带领，冒险出城，在狄人游骑的缝隙间，收割那些尚未被完全毁掉的、距离较近的晚熟庄稼，哪怕只能抢回一点穗头！
    每一天，都有人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每一天，粥棚前都排着望不到头的队伍，眼神麻木而渴望。
    沈如晦亲自站在粥棚边，看着稀薄的粥水倒入一个个破碗。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小女孩接过碗，仰起脸，用微弱的声音说：“谢谢将军爷…”
    沈如晦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转过身，不忍再看。
    寒潮依旧，凛冬将至。
    但在这片被血与火反复灼烧的土地上，求生意志如同石缝中的野草，顽强地挣扎着，寻找着任何一丝微光。
    沈如晦知道，最冷的时刻，或许还未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