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十年饮冰 第十三章砥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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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堡城的天空,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攥住,压抑得令人窒息。朝廷的旨意、狄人的刀锋、以及周边其他势力的诱惑,如同三道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望安军”这棵刚刚扎根的树苗艰于呼吸。沈如晦在漩涡中心竭力维持的平衡,脆弱得如同琉璃,每一次决策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内部分裂的隐痛。
被变相软禁的朝廷天使每日在驿馆内指桑骂槐,催促威胁的信使一拨接着一拨,言辞一次比一次严厉,最后几乎等同于最后通牒——要么即刻奉旨入京,要么便是“拥兵自重,其心可诛”。来自京城的压力,通过尚存的官僚体系,甚至开始影响到少数原本态度暧昧的地方乡绅,他们开始犹豫,不敢再与望安军过多往来,物资的输入也变得愈发困难。
朝堂的“诚意”也变得更加隐蔽和阴险。不再是高调的天使,而是化整为零的“商人”、“流民”、“江湖艺人”。他们带着精致的礼物和沉甸甸的金银,试图绕过沈如晦,直接收买军中中下层将领。
“陛下知将军忠义,不忍逼迫。然麾下将士总要吃饭,总要前程…”“区区薄礼,聊表敬意,若他日将军想通,朝堂大门始终敞开…”
这些话语如同毒蛇的吐信,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军心。更令人警惕的是,他们开始散播谣言,挑拨离间,夸大朝廷的奖赏,渲染接受整编后的富贵,甚至在流民中煽动对望安军“据地自守、不顾大局”的不满。
内部的分歧并未因沈如晦之前的雷霆手段而彻底消失,反而在内外压力下以更隐蔽的方式发酵。以参军周勉(一位后来投奔的落魄文人)为首的部分人,依旧认为“忠君”之名大于一切,私下里长吁短叹,认为沈如晦的拖延是在玩火,不断给沈如晦上书,尽管他已无暇细看,不断劝谏“奉诏以安社稷”。
而一些本原朝廷的军官,则对传言陛下许诺的“王侯之爵”心痒难耐,酒后常出怨言:“兄弟们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图个什么?不就是封妻荫子,富贵荣华?现成的王爷不当,非要在这苦寒之地硬挺…”
黑娃和石头成为了沈如晦最坚定的臂膀,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强行弹压着各种杂音,但两人也疲惫不堪。黑娃的脾气越发暴躁,一次几乎将一名散布谣言的细作活活打死;石头则日夜忙于清查内部,甄别可疑人员,眼神里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沈如晦将一切看在眼里。他知道,光靠弹压无法长久,必须尽快破局。而破局的关键,依然在北方的狄人。只有再次取得一场无可争议的、对狄人的胜利,才能重新凝聚军心,震慑内外,获得喘息之机。
然而,兀术王子派来的新任狄人统帅——秃发阿古却并非庸才。虎跳涧的惨败让他收起了轻视之心。他不再分兵冒进,而是采取了更稳妥、也更致命的策略:堡垒推进,经济封锁。
数支狄军不再寻求与望安军主力决战,而是如同跗骨之蛆,在望安军控制区的边缘地带,依托地形,修筑起一个个坚固的营垒。这些营垒互相呼应,逐渐蚕食望安军的活动空间,切断商路,将望安军困锁在核心区域。同时,秃发阿古派出生力骑兵,专门袭击望安军派往更远方购买粮食、盐铁的小队和联系周边抗狄力量的使者。一时间,望安军仿佛被一张逐渐收拢的大网罩住,物资补给变得异常艰难,获取外部信息的渠道也几乎被切断。
“将军,西面的黑风寨、北面的鹰嘴崖,都被狄人占住了,垒起了土墙!我们派往河套买粮的三支小队,只有一支回来了,还折了大半的人,粮车也丢了!”军需官老何几乎是哭着向沈如晦汇报。
“沈帅,南面”一阵风”残部派人传来口信,说…说狄人许了他们好处,他们不敢再卖给我们粮食了…”负责对外联络的军官脸色难看。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城中的粮价开始飞涨,尽管沈如晦强行平抑,但恐慌情绪仍在蔓延。士兵们的口粮不得不再次削减,怨气在沉默中积累。
沈如晦站在巨大的舆图前,上面标注着一个个新出现的狄人据点,像毒疮一样遍布四周。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拔掉这些钉子,打破封锁!但秃发阿古用兵极其老辣,各据点守军不多,却占尽地利,互相支援极快。强攻任何一个,都可能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他需要找到一个完美的突破口,一场足以震动整个战局的胜利。
经过数个不眠之夜的分析推演,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在他脑中逐渐成形。目标:狄人封锁线上最突出、也看似最坚固的据点——位于交通要冲的“狼牙堡”。此地守军约八百,工事坚固,但其西南侧有一片难以通行的沼泽地,狄人布防相对薄弱。
计划的核心是“声东击西”与“奇正相合”。
他命令黑娃,大张旗鼓地调动主力,做出要大举进攻东面另一个据点“鹰嘴崖”的态势,甚至故意让狄人的斥候察觉到“大军”动向。
同时,他秘密抽调各军中最精锐、最善于山地潜行和攻坚的死士五百人,由他亲自率领,携带三日干粮和火油利器,借道那片被视为天堑的沼泽地,长途奔袭,直插“狼牙堡”防御最薄弱的侧后!
计算好时间,在黑娃佯攻开始、吸引住周边狄人注意力的同时,他的奇兵突然出现,发动致命一击!
与此同时,命令石头组织一支由新兵和轻伤员组成的队伍,多打旗帜,在石堡城外围频繁调动,制造主力仍在附近的假象,迷惑秃发阿古。
这是一个将自身置于死地的计划。一旦奔袭失败,或是黑娃的佯攻被识破,沈如晦和五百死士将陷入重围,绝无生路。
当他在军事会议上提出这个计划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不行!绝对不行!”黑娃第一个跳起来反对,“头儿!你不能去!太危险了!让我去!”
“沈帅,三思啊!沼泽地变幻莫测,一旦失陷…”周勉脸色发白。
“兵力太少了!狼牙堡守军八百,皆是精锐,五百人如何能克?”其他将领也纷纷质疑。
沈如晦抬手止住了所有人的反对。“正因为危险,正因为不可能,秃发阿古才想不到。”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异常平静,“这是我们目前唯一能打破僵局的机会。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看向黑娃:“你的任务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你要打得狠,打得真,要把周边所有的狄人援军都牢牢吸在你那边!为我争取至少六个时辰!”
他又看向石头:“城外的戏,也要做足。要让秃发阿古以为我的中军一直在石堡城。”
最终,军令压下了一切质疑。一种悲壮而决绝的气氛在军中弥漫开来。
是夜,月黑风高。沈如晦脱下帅袍,换上普通士卒的衣甲,背上长刀,亲自率领五百精选的死士,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潜出石堡城,消失在茫茫夜色和那片危险的沼泽之中。
接下来的三天,对留守的所有人来说都是无尽的煎熬。黑娃在东线发动了疯狂的佯攻,战斗异常激烈,伤亡不小。石堡城内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朝廷的天使和后面派来散播消息者,还有周边其他势力的细作似乎也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活动更加频繁。
第四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亮狼牙堡冰冷的石墙时,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从守军绝对意想不到的方向——那片死亡沼泽的边缘——爆发了!
沈如晦身先士卒,五百死士如同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浑身污泥,却目光灼灼,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直扑堡垒侧后!狄人守军猝不及防,侧翼迅速被突破!
与此同时,东面黑娃的攻势骤然加剧,死死缠住了试图回援的狄人部队。
狼牙堡陷入一片火海与血战之中。沈如晦亲自攀上云梯,与狄人守将在垛口展开殊死搏斗!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异常惨烈。
最终,当那面残破的“楚”字旗被奋力插上狼牙堡最高处时,堡内八百守军全军覆没。而沈如晦带去的五百死士,也仅余不足两百人存活,人人带伤。
消息传出,整个西北震动!
秃发阿古闻讯,又惊又怒,不得不收缩防线。
朝廷的使者与派来散播消息的人顿时噤声。
望安军内部所有的杂音和怨气,瞬间被这场不可思议的胜利所带来的狂喜和震撼所淹没!
沈如晦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躯回到石堡城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自内心的狂热欢迎。“沈帅!万胜!”的呼喊声震天动地。他用一场近乎自戕的豪赌,再次证明了自已的决心和能力,也将望安军从崩溃的边缘硬生生拉了回来。
然而,站在欢呼的人群中,沈如晦脸上却看不到多少喜悦。他望着远方,知道秃发阿古绝不会甘心,朝廷的威胁也并未消失。狼牙堡的胜利,只是砸松了绞索,争取到了一点宝贵的时间。
脚下的路,依然布满荆棘。而手中的刀,经过这次淬炼,似乎变得更加冰冷,也更加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