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十年饮冰  第四章流亡(上)雪谷绝途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5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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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粘稠而窒息的黑暗吞噬着他们。
    密道之中,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脚步踉跄踩踏泥土的回响。沈如晦一手举着微弱得随时会熄灭的火折子,一手紧紧拉着最小的孩子石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最前。身后,三十五个少年兵互相搀扶着,沉默地跟随。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汗味和浓重的泥土霉味。
    没有人说话。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像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身后,那代表着家园和死亡的望安城方向,隐约传来的喊杀声和火光,如同噩梦的余响,鞭策着他们拼命向前。
    不知走了多久,火折子终于彻底熄灭。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队伍中传来压抑不住的啜泣声,那是极致的恐惧和对未知的绝望。
    “别怕!”沈如晦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跟着我的声音走!手拉着手,一个都不能掉队!”
    他凭着记忆和感觉,摸索着冰冷的土壁,艰难地引领着方向。脚下的路越来越崎岖,有时需要爬行,有时需要涉过冰冷刺骨的地下溪流。孩子们的体力迅速耗尽,饥饿和寒冷如同两条毒蛇,噬咬着他们残存的意志。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不是火光,是自然的、冷冽的天光!
    “出口!是出口!”有人带着哭腔喊道。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连滚带爬地冲向那道光亮。推开洞口伪装的藤蔓和碎石,一股极其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沫,如同冰刀般劈头盖脸地砸来,让所有人瞬间打了个寒颤,却也带来了劫后余生的、冰冷的清醒。
    他们钻出了密道,眼前是一片完全陌生的世界——祁连山脉深处的一条人迹罕至的雪谷。四周皆是陡峭的、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峰,如同巨大的白色囚笼,将他们紧紧围困。谷底深及膝盖的积雪,天空依旧阴沉,鹅毛大雪无声飘落,迅速覆盖了他们来时的足迹,也仿佛要掩盖掉所有的过去。
    回头望去,早已看不见望安城,只有连绵的、沉默的雪山。
    “我们……出来了?”黑娃喘着粗气,脸上血污冻结,眼神茫然。
    他的话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队伍中那个最小的孩子石头,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一声如同引信,瞬间点燃了所有孩子压抑已久的恐惧、悲伤和无助,抽泣声、嚎啕声此起彼伏,在这死寂的雪谷中显得格外凄凉。
    沈如晦的心如同被刀绞。他看着这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少年,最大的黑娃也才十六岁,最小的石头不过十一。他们的世界在一天之内彻底崩塌,家没了,亲人没了,熟悉的叔叔伯伯们或许都没了。
    他没有阻止他们哭,只是沉默地站着,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他染血的脸颊和官袍上,刺骨的寒意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直到哭声渐渐微弱,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啜泣取代,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张绝望、茫然、沾满泪痕的脸。
    他的声音因一夜的嘶吼和吸入烟尘而沙哑不堪,却努力让自己听起来镇定,如同在黑暗中握住一根冰冷的铁索:
    “听着,”他开口,孩子们抬起泪眼看他,“从现在起,没有将军了。”
    孩子们愣住了。
    “楚将军……和望安城的很多叔叔伯伯,用他们的命,换我们活着出来。”沈如晦的声音沉重,每一个字都砸在雪地里,也砸在孩子们的心上,“这条命,不能白白浪费。哭完了,就得活下去。”
    他指着身后巍峨连绵、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的祁连雪山:“这座山,就是我们的屏障。狄人和叛军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里。但我们没有吃的,没有御寒的衣物,一切都得靠自己。”
    他走到一块相对平整的雪地前,用一根树枝,艰难地划出了两个大字:
    望安
    字迹在雪中显得清晰而冰冷。
    “记住这两个字。”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同被冰雪擦亮,扫视着孩子们,“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望安卒”。我们活着,望安城就还没亡!总有一天,我们要打回去!用仇人的血,祭奠城里的英魂!”
    没有豪言壮语的激昂,只有冰冷而坚定的誓言,混合着血腥味和雪山里的寒气,刻进每个少年的骨髓里。那一刻,纯粹的恐惧似乎被一种更原始的情感——仇恨和生存的欲望——暂时压了下去。
    逃亡和生存的第一课,是残酷至极的。
    昔日的翰林院编修沈如晦,不得不强迫自己忘记所有的诗词歌赋。他趴在雪地里,仔细辨认着哪些枯草根可以咀嚼,哪些树皮能剥下来煮汤;他设置最简单的陷阱,希望能捕捉到雪兔甚至老鼠;他甚至带着孩子们,剥下偶然找到的冻毙野马的皮,用拙劣得手法鞣制,做成简陋几乎无法御寒的皮袄和靴子。
    雪水是唯一的水源,冰冷刺骨,喝下去浑身打颤。夜里,他们挤在临时挖出的、如同兽穴般的雪洞里,靠着彼此微弱颤抖的体温取暖。饥饿和寒冷是无时无刻不在的魔鬼,吞噬着热量,也吞噬着希望。
    很快,有人病倒了。是石头,那个最小的孩子,本就体质最弱,又受了惊吓和风寒,开始持续高烧,脸色通红,不停地说着胡话,小小的身体烫得像火炭。
    孩子们围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恐慌,仿佛看到了死亡的阴影再次降临。
    沈如晦彻夜不眠地抱着他,用冰冷的雪水给他擦拭额头和腋下降温,将好不容易捉到的、仅有的一只雪鼠身上最嫩的一点肉撕下来,熬成几乎看不见油星的汤,一点点撬开他的嘴唇喂进去。
    “大人……石头会不会……”黑娃看着昏迷不醒的石头,声音哽咽。这一路,他们见过了太多的死亡。
    “不会!”沈如晦打断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强硬,眼中布满了血丝,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我们既然带他出来了,就一个都不能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给我活着!这是命令!”
    他翻出那本染血的军籍册,借着微弱的、摇曳的火光,找到石头的名字,用手指一遍遍重重地描摹着。那不仅仅是一个名字,那是一份沉甸甸的、用生命换来的托付,是楚戈最后的目光,是这座孤城最后的重量。
    也许是他的坚持起了作用,也许是石头命不该绝,几天后,凶猛的高烧竟然奇迹般地退了。虽然依旧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孩子的眼神里重新有了微弱的光。
    这件事,像一根无形的、却无比坚韧的绳索,将这群濒临崩溃的少年和这个被迫成长的文官,更紧地捆绑在了一起。他们意识到,在这绝境之中,唯一的生路,就是彼此依靠。
    他们在雪谷中躲藏了整整一个冬天。当第一缕微弱的春风,勉强吹化些许积雪,露出底下枯黄带着一丝生机的草芽时,沈如晦知道,必须离开了。山谷里的资源无法支撑他们长久生存,他们需要寻找新的希望。
    出山那天,所有人回望那座吞噬了无数生命、却也庇护了他们一冬的雪山,心情复杂。沈如晦整理了一下身上早已破烂不堪、勉强蔽体的官袍——那是他作为朝廷使臣最后的象征。他此刻代表的,是望安。
    他面朝望安城的方向,双膝跪地,以额触地,重重叩了三个头。额头沾上冰冷的雪泥,他却仿佛感觉不到。
    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燃起熊熊火焰。
    “诸位英魂,”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坚定地传入每个少年耳中,如同立下的血誓,“且看我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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