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疏棠殿，一人端坐案前，手中端着一杯热茶，正慢条斯理地喝着。
    门外有人缓步踏入，向他作揖：“殿下，张大人到了。”
    陆希和放下手中的茶杯，不动声色道：“让他进来吧。”
    说着又给自己续上一杯茶。
    张凝随后由门外走进，恭敬地向陆希和行礼，“臣张凝，拜见衍王殿下。”
    “不知殿下叫我前来所为何事？”张凝清正的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望着陆希和的一双眼睛里满是慈爱。
    张大人是朝中的一位老臣，也是现今贵妃的父亲，出了名的温恭直谅，而且和晚辈特别投缘，因此也是许多皇子公主的忘年之交。
    陆希和先邀他入座：“无事，不过本王近两日得了两坛好酒，想与大人同饮罢了。”
    张凝入座，轻笑两声：“殿下雅兴。”
    陆希和往他的酒杯里斟满酒，放下酒壶，请他饮下。
    “有劳殿下。”张凝连忙道。
    一饮毕，陆希和似带着好奇问道：“如何？”
    “入口绵而后甘，却是难得之佳酿，而且应当是有些年头了。”
    香炉中的烟雾飘渺于案上，与一旁茶盏中冒出的热气一道，将所见之物变得朦胧。
    “果然还是得懂酒的人才能品出其中玄妙。”陆希和浅笑着平淡地饮下面前的酒：“幸好今日请了张大人过来，不然这酒在我这可就是浪费了。”
    “殿下过谦了。”
    海棠飘摇落入斟满酒浆的杯中，不禁将人的目光引至院内高大绚烂的海棠花树，细碎的白点缀在枝头，正随微风轻轻摇曳。
    “殿下府上的海棠花开得当真繁茂。”张凝不禁感叹。
    廊下丫鬟小月正在修剪着花草，她拿着铜剪小心翼翼的靠近花丛，预备剪下那一段泛黄的枯枝。突然花丛中冒出一个身影，吓得她连忙将手中的铜剪收回。
    “阿葵，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吓我一跳，差点把花苞都剪坏了。”
    花丛高大浓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躲在里面绰绰有余。
    “嘻嘻，不告诉你。”
    “下次不许再这样，伤到你怎么办？”
    看到小月脸上严肃的表情，阿葵立马认错，片刻后又没个正行。
    “我知道错了。小月姐姐你什么时候能打理好啊，我有些饿了，我们去厨房找些吃的吧！”
    “一个时辰前不是才吃过早膳，怎的又饿了？还到这里闹我，我可不信你云昇殿的花草打理好了。”
    “晚一些弄也是一样的，殿下不会怪罪我的。”
    “你呀，又贪玩又贪吃，一天到晚净误殿下的事。”
    “才没有呢！”被教训一句，阿葵想要“报复”回去，武器是手边的喷壶。
    水珠四溅，小月被她惹得睁不开眼，自己也气极反笑了。
    “阿葵！你别闹了，我衣裳都要被你弄湿了。”
    罪魁祸首此刻看到她有些狼狈的模样，正哈哈大笑着呢。
    打闹声一时传入殿内，陆希和听到后朝着廊外询问：“是谁在那里？”
    听到他的声音，俩个小孩忙不迭出来站好。
    见陆希和未发一言，小月率先解释道：“婢子二人在院外打闹，无意惊扰了殿下会客，请殿下责罚。”
    “你们先退下吧。”陆希和并未追究，缓缓说道。
    “是。”两人异口同声，随后告退。
    两人离开后，陆希和叹了口气，对张凝道：“见笑。”
    “无妨，”张凝爽朗地回答，左手拨弄着右腕上的佛珠，随后玩笑道：“说起来，殿下府上的佣人似乎都是这般年纪，平日里定然没少让殿下头疼吧。”
    “不过偶尔贪玩了些罢了。”陆希和往自己的酒杯里再斟满酒，而后整理了下衣袖，目光移至轩外：“母妃走后这些年，有他们在，整日吵吵闹闹的，漱玉轩才显得没有那么死寂，如今本王开府离宫，亦是如此。”
    张凝轻叹一口气：“常妃娘娘在天有灵，见殿下如今开府建制，意气风发，定然十分欣慰。”
    “嗯。”陆希和脸上没什么情绪，沉默片刻，又道：“方才看到小月，倒是让我想起她曾对我说过的一件往事，说是曾在一个雪天路过邺王府时，遇到过张大人。”
    “哦？”张凝不清楚陆希和这句话的用意，但他捕捉到了三个字——邺王府。
    “据她所言，去年冬雪时她外出取药，走得匆忙忘了添衣，霜雪实在冻人，冷得她几近晕厥，路过邺王府门前，遇到了张大人，而张大人您大概是见她冻得直发抖，给了她一个手炉和一件斗篷。”陆希和平静地陈述着，末了微笑：“希和在此谢过张大人了。”
    “原来如此，”张凝喃喃道，随后有些惭愧地笑道：“此事老夫却是无甚印象了，不过举手之劳，殿下不必挂怀。”
    “孩童心思纯真质朴，对大人而言是举手之劳，放到她那里，恐怕就要记上一辈子了。”陆希和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随后向张凝劝酒：“张大人，再饮一杯吧。”
    “是。”张凝复又端起案上雕饰着精致纹样的玉杯，将杯中的酒浆一饮而尽。
    山雨欲来风满楼，几只子规于屋檐不安地盘旋，两人相对而坐同赏轩外景色。
    不知过了多久，陆希和开口说道：“张大人，时候不早了。”
    张凝此刻有些发晕，却还是听清了陆希和的话，也确实到该告辞的时候了，拱手行礼：“今日多谢殿下盛情款待，老臣告辞……”
    话音未落，张凝忽然感到一阵剧痛，像是五脏被溶蚀成碎片，随后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陆希和气定神闲的把话说完：“时候不早了，该上路了，张大人。”
    四周空气似乎凝滞，两人都一言不发。
    毒药并没有立刻置人于死地，只是让人感到剜心蚀骨的疼，像是下毒的人有意为之。眼前人方才的谈笑风生与此刻的冷漠，如同冰火两重天，叫人来不及接受，也来不及应对。
    沉默许久，陆希和笑着以一种嘲弄的眼光看向张凝：“你有什么遗言吗？”
    张凝自然是不会回答他的。
    他没多少耐心，况且他实在没多少兴趣和张凝浪费口舌。复仇，盘旋在心头十多年的执念早已让他身心俱疲。
    或许张凝在吐出那口鲜血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陆希和要杀他的原因。
    “我猜你，或者说你们，或许已经计划好了今后要如何处置我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对不对？”
    “怎么样？窖藏了十年的酒，味道如何。”陆希和不怀好意地说道。
    陆希和静静看着此刻显得有些颓唐的他，看着他此刻惶恐的眼神，此刻的不甘。
    当然也没略过他眼底闪过的一点难以置信与一丝懊悔。
    此刻当是张凝此生内心活动最复杂的时刻，那张惯常慈眉善目的脸上，此刻难得的浮现出这些突兀的情绪。
    陆希和毫不掩饰自己的狠绝，他想知道这位装了一辈子的伪君子，被逼到绝境时到底会如何选择，是会鱼死网破露出狰狞的面孔，还是一如往常一般沉默地披着虚伪的皮囊。
    终于，张凝断了气。他选择了后者。
    确认张凝已经没有了气息，陆希和注视着眼前的尸体，眼神空茫，平静的道出：“害人者终遭反噬，众叛亲离，自掘坟墓。”
    桌案上杯盘狼藉，绣着精致纹样的地毯染上血色。
    他推开门扉，走出屋子，对一直守在屋外的冬宵道：“酒杯和尸体，好好处理一下。”
    随后穿过外廊，走到海棠花树下，幼时便已繁茂的花树如今依旧亭亭如盖，风拂过，落英缤纷。
    ————
    张凝今日退朝后先是去了一趟邺王府，离开邺王府时又逢陆希和遣人相邀，此刻已至黄昏，张凝却还未归家。
    张夫人心中暗道不对，今日张凝前往邺王府，本就是为与二皇子商议今后如何除掉陆希和，而今日陆希和又恰巧邀约，总觉得张凝会有危险，又疑是自己多想。
    实在放心不下，张夫人命人前去衍王府请大人回家。
    天空中黑云不知在何时聚拢，蜻蜓于水上盘旋，游鱼竞相浮出水面。
    一刻钟后，刚刚派去衍王府的小厮从门外慌慌忙忙地跑进来，跪倒在她面前，支支吾吾地说不清话。
    张夫人摆了摆手，袖间传来清风被锦缎割裂的声音，教训道：“慌慌忙忙地做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大人……大人出事了，衍王府的人说，衍王杀……杀、了大人，请……请夫人莫急，尸首待会儿就送回府上。”
    “什么？”张夫人立刻站起来，一脸的难以相信，看上去随时要晕厥过去，身边的侍女们忙来搀扶。她嘴里念叨着：“这！这...怎么可能！”
    她看向那小厮，心中不断劝导自己冷静下来：“你再说一遍。”
    小厮身体都开始发抖，头上直冒冷汗，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
    她缄默良久，他确实无法想到陆希和就如此轻易地杀害了张凝，他怎么敢？
    用衣角擦干止不住流出地眼泪，张夫人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陆希和...他敢谋杀朝廷重臣。”
    虽难以接受，但她明白此刻并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不能被悲痛所牵制，当务之急，是弄清楚来龙去脉。
    她立马平复情绪，冷静下来，问道：“邺王知晓了吗？”
    “小的……小的不知。”小厮哆嗦着回话。
    她有些发怒，似是吼着对跪在身前的人说：“立刻去禀报邺王！”
    略略思索一番，决定先去一趟书房，她微微侧头向身边的侍女慕言道：“先传令下去，从今日起，非我首肯，府内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言毕，有些匆忙地往书房的方向赶去，穿过莲花池上方精雕细琢的石拱桥，走过一段有些潮湿的石板路，曲径通幽，这一间掩映于修竹间雕梁画栋的房屋，便是张家的书房。
    这里是张家最安静的地方，除四季花开花落，流水潺潺，平日里不会有任何声响。曾经张家姐弟与父亲常于此习字、阅览，后来就只有张凝会在此停留。
    张夫人推开门扉，今日张凝还没有来过书房，此刻已是傍晚，屋内一片昏暗，她匆匆走到桌案前，点燃桌案上的油灯。
    油灯燃起，张夫人借着这微弱的焰光开始翻找，张凝曾藏在书架暗格、书卷夹层里的字条和密函都被一一置于油灯上销毁。
    此间事了，待张夫人重新推开门扉，便看到慕言已经在门外侯着了。
    “夫人，大人的尸身已经在前院停了有一阵了，奴婢已命人验过尸身。”
    “方才忙乱，忘记嘱咐你这件事了。”张夫人喃喃，随后问道：“如何？”
    慕言望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地回答：“回夫人，是毒，应当是大人所饮的酒中有毒。”
    张夫人攥紧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心道陆希和确实狠辣果决，对慕言说道：“今日起对外称病封府，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处理，现下，先去看看大人。”
    ————
    在海棠花树下驻足一刻后，陆希和准备到雨珩殿处理一些事情，廊道曲折蜿蜒，绕出几步忽听到了断续的抽泣声。
    他朝哭声的源头走去，发现是刚才那两个小丫头。一个在很难过地哭，一个在很焦急地哄。
    他没有暗地里听人说话的习惯，直接走到两小孩面前问道：“怎么了？”
    两人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陆希和倒是很耐心的等着。
    过了一会儿，阿葵有些小声又断断续续地说道：“对不起，殿下，我刚才不应该在疏棠殿打闹，打扰殿下会客，还连累了小月姐姐。”
    一边说着，刚止住的眼泪又要从眼眶中溢出。
    “行了，不是什么大事。”陆希和有些无奈摇头：“你们从小到大闯了多少祸，本王何时责备过你们。”
    阿葵点了点头，像是停住了要哭的势头，陆希和见势转移话题：“说起来，云昇殿的草高的都快能藏得下本王了，阿葵预备何时去修剪？”
    阿葵闻言愣了一下，有些心虚，而后小声说道：“抱歉殿下，我保证今日之内必能修剪完！”
    陆希和沉迷于逗小孩无可自拔，看起来颇为难道：“那好吧，如果今日没有修剪完，本王明日就让冬宵哥哥看着你干活。”
    正巧此刻冬宵正从转角处出现，是来找陆希和的。
    和小月、阿葵交代完，陆希和与冬宵接着往雨珩殿的方向走，两人在行进中交谈。
    “尸体可处理好了？”陆希和目视前方，神色平淡。
    “已按殿下之前的吩咐处理好了。”冬宵侧头回答，而后拿出一份信札：“殿下，在搜查张凝尸体时，在他衣袖中发现了这个。”
    接过信札，陆希和并没有立即查看信的内容，他将信札攥在手中，继续往前走。
    又经过一条长廊，他停下了脚步，对一旁的冬宵说道：“若一切安排妥当，你就先走吧，我们越观山再见。”
    “是，殿下。”冬宵躬身行礼，目光一时游离于地面，十分珍重地说道：“殿下保重，冬宵先行一步。”
    陆希和微微颔首，然后看着冬宵渐渐远离的身影轻叹了一口气。
    雨珩殿就在几步之外，微风轻拂檐下雾色帷幔，两个守在殿外的书童看到陆希和，连忙行礼：“殿下万安。”
    两个书童分别名为兮桐、景羽，负责雨珩殿诸多事宜。
    陆希和点头示意两人免礼，两人分别推开两扇落地花窗，阴翳的天色更称窗面如冰。
    陆希和抬头随意望了眼天空，向两个书童说道：“晚些时候恐怕要落雨，再添些衣裳吧，当心染上风寒。”
    两人闻言点头答是，陆希和步入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