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斜月送走林筠生回屋，一抬头看见不知几时坐起来的宋父，吓了一跳。
    放下熄了蜡烛的灯笼，她往宋父跟前看了看，见他神色冷冷的，哪里还有方才半点醉得不省人事的模样。
    宋斜月眼珠一转，顿时明白了，嘴角已经习惯性地挂起讥讽的弧度，没好气道：“我说呢，往日你喝酒也没醉成不省人事的模样，原来是避着人家。”
    “哼，何必这样辛苦您自自己，你与人家说一句话，人家又不会赖在咱家不走。”
    宋父冷呵，眼中冷光锐利射在她脸上，“人家不赖在咱们家，我就怕有人想留人。”
    “林筠生那小子虽家里事繁杂了点，但也没穷到吃不起饭，穿不上衣，何况他自己又有几分读书的本事，还生了一张俊俏的脸，嫁他做妻，也不算太亏。”
    他嘴上说着林筠生的好处，听着像夸人，可他投到宋斜月身上的目光，却冷得吓人。
    宋斜月轻嗤，在对面的凳子上坐下，“爹，您也用不着在我跟前阴阳怪气，我既答应了你，人也在这儿，跑不掉暂且不说，我也没那些话本戏文的小姐姑娘胆大，能舍得荣华富贵去私奔乱逃的。”
    她这话算是说到宋父心坎上了，眼中冷意稍退，刘玉娘煮好了解酒汤进来，他接过喝完，瓷碗往手边的矮几桌面上重重一搁，睃了低眉顺眼的刘玉娘一眼。
    “你娘是个糊涂的，没读过几本书，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好，你大了，也跟着我识得几个字，要比她明白些，不要事事都听她的，到时候坏了你的一辈子，哭都没地方去。”
    他警告训完话，挥手让她回自己屋睡觉去。
    脚跟才从门槛后跨出来落地，宋斜月当即就忍不住，扭头朝屋里轻啐了一口，才抬着下巴，仰着头回自己屋。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夜她总睡不着，在床上翻来滚去，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只睡了后半夜两个时辰，天一亮，她就起穿换衣洗漱。
    三人吃完早饭，又收拾妥当，便往谢家去。
    宋家住在白花巷，离正德街北边的谢家有好一段距离，光脚走过去，得费上半个时辰。
    清明前后一直在下雨，细细短短的不间停。
    路面积水，易湿鞋袜裙摆。
    宋父雇了两顶轿子，送他们过去，省时省力。
    早就有得了吩咐的婆子在角门那边等着，见宋斜月一家子到了，笑迎上来，领着他们往太太屋里去。
    “老太太跟太太知道宋老爷今天要带姑娘过来，将府上其他事都往后推了，就等着你们呢。”
    宋父笑道：“承老太太跟太太看重。”
    宋斜月跟刘玉娘互相扶着走在宋父后边，听前面婆子跟宋父说话，眼睛余光不动声色地暗暗打量四周。
    谢家家大业大，子孙都有出息。
    她十岁那年，谢老大爷过寿，她跟母亲从谢家大门口路过，长排如龙的马车轿子，从中走下来的人都是华服金钗玉冠，热闹得惹人眼。
    可她看过一眼就抛到脑后了，从没想过自己能有朝一日，踏进这金玉满堂的仙庙。
    跟着领路的婆子一路走来，假山流水，奇石朱廊，明贵的说不出名字的花草树木。
    连往来的奴婢都是袅袅娜娜，罗裙锦缎，钗环佩珠，跟一些小户家的千金小姐也没什么两样。
    宋斜月的心在这阴冷潮湿的天里，看得渐渐生热，凤眼柳眉处隐密的厌烦冷意不知何时消退，脸颊微红。
    在迈进那铺着繁复花纹地毯，暗香萦绕的仙庙正殿里，宋斜月倒是头一回夸了他爹，这回眼光“好”，给女儿挑了好去处。
    “给老太太，太太请安。”
    宋父作揖行礼，侧开身子，让宋斜月上前来，“还不赶紧见过老太太，太太。”
    他话一落，榻上两道目光落到她身上。
    宋斜月暗暗提气，衣服下的背脊微微紧绷，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迈着小细步，走得再端庄不过的上前，在丫鬟摆好的软垫上跪下，给两位太太磕头。
    “老太太，太太万福。”
    声音也刻意的捏着，尽量柔和些。
    “好孩子，快起来。”
    老太太开口，丫鬟上前扶她。
    站好了，两位太太上下仔细的打量了她一遍。
    今日来谢家，宋斜月穿着新买的衣裙，上身荷花粉的对襟长衫，底下配着松绿百迭裙，头发梳的整齐，戴着两只银簪子配珍珠点缀花蕊的粉色绢花，再有一支小巧精致的银质偏凤，耳上戴着岫玉水滴耳坠。
    立在那里，嫩生生的俏丽明媚，像极了池塘里含苞待放的荷花。
    在这阴沉的雨天，分外惹眼，招人喜欢。
    老太太招手示意她到身边坐下，带着红翡绿翠戒指的手握住她的手，言语慈和。
    “你今岁多大了？”
    宋斜月微微抬着点，笑颜明媚的回话：回“老太太，今年六月初一一过，便十七了。”
    老太太又道：“你爹说你读过书，连四书五经都看过一点，你也能耐得住性子，倒是比好些男儿还有本事。”
    宋斜月微愣。
    她跟着她爹读那些书，她爹在她耳边常说的都是她将来许了人，也好跟未来的丈夫，未来的老爷少爷主子**添香，做知心解语花，拢住男人的心，再生几个孩子，便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造化了。
    要不是就是念叨他没个儿子，只能把书教给她这个女儿读，又不能为官做相，比不得男人读书有本事。
    她还是头回听别人这样夸她，读书比男人还有本事。
    宋斜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也理不明白，做羞涩状微微低头，嘴上回应她，却比开始多了两分真情的柔和亲近：“也就是老太太您心慈，才肯这样夸我。”
    “说出来不怕老太太您笑话，其实刚开始读得时候，我也是觉得那些字密密麻麻的让人头疼，想尽法子偷懒躲开，后面年岁大了点，知道点读书明理的话，才肯老实静下心来读的。”
    老太太听得面上露出愈发慈爱的笑，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万事开头难，你能自己想明白，把书读下去，可是胜过不少读书人，这世上多得是读了一辈子书，也读不明白的糊涂人。”
    宋斜月愈发想与老太太多说些话了。
    反正今日是相看，多跟老太太说些话，也没有害处。
    她顺着老太太，与她说笑了好一会儿，老太太笑意越多了。
    丫鬟适时递过来两盏茶，宋斜月朝她一笑，“多谢姑娘。”
    丫鬟也笑了笑，退到一边。
    老太太饮了两口茶，便道：“好孩子你是个可心的人儿，要是能在我们家，老婆子我怕是喜得要多添碗饭。”
    这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勾得宋斜月心头又酸又软。
    一时间突然有些没由来的嫉恨那位谢大少爷了。
    “老太太要是不嫌弃，我天天厚着脸来给您请安问好，在您身边跟其他姑娘一块儿服侍您，也是我天大的福气。”
    宋斜月没按住，老太太看着她那双明亮清冽的眼睛，心底忽而沉沉叹了口气，抬手温柔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
    “你是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