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斜月还疑惑这个时候了，谁会过来，门一开，瞧见立在檐下一身浅蓝长衫，清瘦单薄的少年男子，她微微一愣。
    林筠生漆黑沉墨的瞳孔看到她，没有丝毫波动，只略垂下了一点薄薄的眼皮，声音不轻不重道：“我有些课业上的问题，想来请教一下宋伯父，不知道宋伯父在家吗？”
    他这么一说，宋斜月倒是想起来了，自林筠生读书后，常常会来她家请教宋父课业。
    宋父虽只有一个秀才功名，可到底是也参加过几回科举考试，如今又在那些老爷跟前混得眼熟，知道的事多，指导提点林筠生一些其他问题，不在话下的。
    “我爹出去了，估计还要好半晌才会回来，你先进来坐坐。”
    宋斜月侧开身请他进门，他很正经的给她拱手行了个礼，这才迈脚进去。
    宋斜月把大门掩上，领着他进正房坐下，又倒了杯清茶。
    刘玉娘看到他，心底明白这孩子对自家女儿的心意，如今女儿没那个意思，她也不好一直耽搁人家。
    于是，稍稍思量后，她跟宋斜月道：“去把白日里买得新衣服好生收拾一下，免得明日穿着它去谢家见老太太，哪里不对，出了岔子，闹了人家笑话。”
    “到时候你爹说的婚事不成，又要挨他的说。”
    林筠生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状似随意问道：“伯母，斜月要谈婚事了？不知道是哪家的？”
    刘玉娘道：“她年纪也到这儿了，前年她爹就一直预备着给她相看人家，只是没有中意的，今日他爹从外头回来，说是正德街北边的谢家要给他们大少爷娶妻，又想着我们家还有个女儿没定呢，便叫明日过府相看一下，要是合适，就是喜事了。”
    林筠生觉得清明的雨还没过去，夜里发冷，正德街北边的谢家，谁不知道。
    他睫毛颤动，烛光昏黄，让他眼底的神色不甚清晰，他问：“谢家高门大户，要是不成怎么办？”
    刘玉娘还没开口，宋斜月从里屋出来，笑吟吟地抢了话头，“做不成妻，还有妾呢，能做谢家的妾，都是我的福气，也是宋家的喜事，若成了，到时候请你来喝一杯，你可别嫌弃。”
    林筠生终于把沉沉如墨的眼神落在了她身上，她坐在刘玉娘身边，面容带笑，看上去高兴的很。
    他不说话，刘玉娘瞧一眼，心底叹一声，起声寻了借口出去，暂时让他们两个自己说说。
    刘玉娘走了片刻，宋斜月才听到对面的林筠生说：“你真的高兴吗？”
    宋斜月听得捂嘴嗤笑起来，“你真是读书读成呆子了，这话问得奇怪，高兴就是高兴，哪里还分什么真假。”
    “好歹这会我老爹眼光看得高，是送我去谢家，奔着少奶奶位置去的，要是成了，也比不知道哪天被他随意塞给哪个能当我爹的老爷做小老婆强。”
    因屋里没有旁人，也不怕被人看见说闲话，林筠生才肯掀了点眼皮落到她面上。
    她声音带笑，昏黄的烛火映在笑脸上，却显出几分难以分辨的讥嘲。
    他垂放在膝上的手指蜷了蜷，生宣般的脸皮也好似被昏黄烛火映出了点柔和暖意，挤退了眉眼的阴冷。
    他颜色浅淡的薄唇轻抿又松开，半响也没吐出一个字。
    两家离得近，彼此都很是清楚对方家里那点事。
    正因什么都知道，林筠生才说不出话来。
    胸前帕子包着的那只银手镯也陡然膈得他胸口发冷。
    “我的婚事眼看是有了着落，你呢？”
    宋斜月不知几时在榻的另一边坐下了，托腮看他，“你的才学，在虞城是没人不知道的，明年你去考进士，我看是九成能行。”
    “到时候有的是好人家姑娘要配你，你也别倔着脾气不应，耽误了自己。”
    她这话也是真心为他好。
    林家没什么根基，也没多少银钱门路，纵然将来中了进士，夺了状元，入了朝做官，没个帮衬的家底，怕是要耗费上一些青春时日。
    有了门好亲事，便是实打实的助力，能省不少麻烦事。
    “咱们俩这些年的交情，我也厚脸皮叫你一声哥，盼着你好，做大官，将来出息了，你娘泉下有知，也高兴，我这个妹子，也能沾点你的光。”
    “你自己也能重新开头，好好过日子。”
    她少有这般认真，清凌凌的眼睛望着他，缓声细细叮咛，字句间期盼希冀的意味，林筠生恍惚间觉得此刻他们亲近的宛如一家人。
    清明雨夜的寒凉在这几句温声中，悄然暖起来，心头软肉底下生出一种温情来，他有些贪念这点烛火下的暖意，直硬发冷的骨头也热软了，端不住笔直的坐姿，身子不由自主地歪向少女那边一点。
    榻中间摆着一张矮几，膈到了他的下肋骨，有些疼，他也不觉得。
    睫毛轻颤两下，像挣脱了什么一样，林筠生终于完全抬起了眼，望向了她。
    “你……”
    “老爷回来了。”
    外头刘玉娘骤然出声，惊雷一样打断了他的话。
    他看着宋斜月拧起了眉头。
    未几，刘玉娘扶着醉得站不稳的宋父进来。
    宋斜月忙上前帮忙，林筠生也起来一道。
    “也不知道那酒有什么好喝的，天天喝这么多，今天直接醉成要人扶着回来！”
    宋斜月一近宋父的身，冲天的酒气刺得她眉头紧锁，下意识屏住呼吸。
    哪怕这样的宋父她已经见怪不怪，每回她都忍不住烦躁！
    刘玉娘去煮醒酒汤，宋斜月与林筠生扶着他到榻上坐下。
    他醉得不轻，身体软得没骨头似的，坐不住，宋斜月与林筠生一松手，他就向后一倒躺下了。
    宋斜月恨恨瞪了他一眼，扭头跟林筠生道：“我爹醉成这样，怕是指点不了你的课业了，天色不早，你先回去歇着吧，改明儿个，你再来找他。”
    她说着，点了一只灯笼，上前引路照明，送林筠生出去。
    合上门的那一瞬，门阶下的林筠生蓦地回头，漆黑夜色，什么也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