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大喜事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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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清明开始,虞城就开始下雨,连下了三天,直把枝头的花骨朵打得零落,瘦枝直不起腰来,才堪堪做罢。
    宋斜月半截身子探出雕花窗,仰头望着阴沉沉的天,柳眉凤眼笼着层雾似的愁意。
    “这天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把太阳放出来见见人,再不出来,别说屋里的被子枕头,就连我这个人也要潮湿发霉了。”
    她最讨厌的就是下雨天,尤其是清明这段时日里的雨,潮湿中带着股香蜡纸草烧火的涩味,一口风不小心灌进肺腑,那可真是骨子里都激起一片阴冷黏腻,十分不适。
    宋斜月再三望望不透日光的阴云,烦躁又无奈地缩回椅子上坐好,耐不住的凤眼又往对面的娴静妇人身上看,手也不安分的越过放满针线的篮子,扯住她的袖子,微微晃着。
    “娘,这天色暗,你别做这个绣荷包了,伤眼睛,反正又不是给那些夫人小姐做的,爹他多等两日的功夫,又不会死。”
    她母亲刘玉娘削瘦的面容轻轻笑了一下,“你爹他成日在那些老爷少爷跟前,最是要面子的,我赶紧把东西做出来,你爹他高兴,也省得他回来话多,让你听得烦。”
    “不过是个荷包,也不是多麻烦琐碎的东西,现在就差这点收尾了,累不着什么。”
    宋父的脾性,这个家里谁不知道,宋斜月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搬了根凳子在她身前坐下,帮着做。
    “也不知道他这几天都在忙什么,没,瞧着倒是很高兴,嘴里吐的话,也收敛了很多。”
    宋斜月编着流苏络子,跟刘玉娘提起她这几日对宋父观察后的疑问,似是想到什么,柳眉倏地拧起来,“该不会他又是在哪个赌坊被人骗着赢了钱吧?”
    赌这个字一出来,宋父的陈年往事一瞬间浮现到母女心头,刘玉娘绣的动作也慢下来,犹疑着开口:“他近两年一心想着往那些大老爷们跟前得眼,赌心收了不少。”
    宋斜月翻了个白眼,“他那个人,喝两杯酒,别人捧他两句臭脚,什么都抛到脑后了。之前他不是也说要改,结果一喝酒,赢了五两银子,又觉得自己来了劲,急糟糟的往赌坊里钻,一来二出,这都多少回了。”
    “他这回要是赌输了,不知道打算又要把我卖给哪家去做小老婆。”
    她话里话外,对宋父这个亲爹毫无敬重,全是鄙夷厌恶。
    刘玉娘听得也沉默下去,不知道怎么说,只安静地把最后一针绣完,绞了线头。
    宋斜月心里烦的厉害,手里的络子也全没了心情去编,狠狠地往针线篮子里一砸,凤眼里都是火气,“给他编这些做什么,倒不如给我自己搓条麻绳勒死算了。”
    她说得仿佛恨死了宋父,可她自个清楚,烦比恨更多。
    宋父就算不赌,他那个吃不得苦,又喜好钻营的性子,也不会改,总要把女儿卖给他看得上的人家去做妾。
    宋斜月不厌烦这个,做妾怎么了,反正都是赖活着,便是正许给寻常人家做妻,也是被打被卖的贱命。
    她就是厌烦宋父去赌,赌输了他又酗酒,回家就打骂撒气,没个安生日子。
    她这心里正念叨着人,宋父就满脸喜色的进来了。
    “大喜事!大喜事啊!”
    宋斜月心里的火气一瞬间浇灭下去,转头去看他。
    他不仅嘴里喊着喜,浑身上下都透着明晃刺眼的欢喜高兴。
    刘玉娘脸色微变,也不敢表露的明显,起身让他坐,又转去给他倒茶端过来,递到他手上,等他抿了两口,她这才小心又轻声地问:“老爷是遇上什么喜事了?”
    一提起这个,宋父连茶也不喝了,笑呵呵跟她道:“正德街北边的谢家知道吗?”
    刘玉娘点了点头,宋父笑说:“他家有个大少爷,今年二十三了,因着身体上的一些不适,至今还没个妻室,家里老太太着急,现下正托人说门亲事。”
    宋斜月跟刘玉娘的心都跳起来。
    谢家的身份虞城里的人都知道,大儿子在京城做户部侍郎,二儿子也进了翰林院做官,是虞城里有名的大户高门。
    那位大少爷就是谢二老爷的长子,原先都是住在京城读书,听说书得厉害,年纪轻轻,不到十六就中了会元,眼看前途一片大好,结果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科举不考了,几年前又被送回了这虞城老宅。
    宋斜月想不到谢家大少爷娶亲的喜事跟她家有什么关系。
    她家不说多么清贫,也谈不上多么富裕,父亲也只有一个秀才的功名,在虞城知府老爷的府上做书启相公,靠着卖女儿又跟一位布商搭上了点关系,才能在他好赌好酗酒的情形下,勉强维持住如今这种中等人家的日子。
    宋斜月眸色微暗,“爹,谢家少爷娶妻,跟咱们家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您要把我塞进去做那位大少爷的妾室?”
    宋父嘴角的弧度顿时咧得更高了,与她如出一辙的凤眼落到她身上,含着沸腾的喜意,说:“要只是做妾,那算什么大喜。”
    宋斜月心跳一滞。
    “我的儿,你是要做谢家的大少奶奶了!哈哈哈……”
    宋父的喜再也克制不住,从喉咙里滚出一连串的笑声。
    宋斜月在笑声里愣住了,不是,她做谢家大少奶奶?
    这话传出去,三岁小孩都不信。
    “爹,你莫不是吃酒吃糊涂了?”宋斜月嘴角挂起抹讥讽的弧度,“就咱们这家境,给谢家大少爷做妾都是高攀,做妻,下辈子投身高门,我看才能成。”
    宋父笑过,发泄了一通堵满肺腑的喜气,神色缓和许多,“你说的是常理。”
    “那谢大少爷的出身,若无意外,自然是配高门女,可谁让老天爷也看不过他过上顺畅日子,前些年在京城,风头正盛,惹来了家中庶弟的嫉妒,一把火把人给烧废了,人虽没死,但是什么都不成了。”
    “所以,谢家大少爷才被送回老家,如今他年纪也到这儿了,再怎么说也是谢家的少爷,总不能身边没个伺候的人,去年腊月,老太太给他相看了几家千金,他们都知道谢大少爷的情况,明里暗里的推了。”
    “如今谢家在京城的两个老爷又被陛下刚刚训斥打了板子,都赶出了京城,去了南怀那边任职,谢家上下胆战心惊,其他来往的人家也都冷清疏离了些,老太太没办法,这才想着从中等人家挑个清白家世的姑娘。”
    “你爹我之前又给谢家的四老爷代书过几回,在知府老爷家里喝过两回酒,与谢家有些走动,一来二去的,熟悉上,如今人家要给大少爷寻妻,我一得到消息,自然就把斜月你给提上来了。”
    宋斜月虽已经猜到那位谢家大少爷身患隐疾,亲事才出问题,可真听了宋父说清的原委,她还是觉得有些做梦。
    掐了掐掌心,她按捺住鼓动起来的心跳,还有些理智。
    “爹,谢大少爷纵然现在身体不好,可谢家还是高门大户,有得是人想攀这门亲,我这家世,你提了,怕是也没指望。”
    宋父不高兴,眉头一皱,“那他们也得先找着门路再说。成不成,等明日我带你去谢家看了之后,才知道,到时候就算做不成少奶奶,做姨奶奶也是好的。”
    “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当年你大姐这个时候,早嫁了好人家,你再拖下去,不知道还有哪家要你。”
    宋斜月就知道,从他提了谢家开始,她就只有进谢家这一条路可走了。
    她倒是也不生气,没谢家,也有王家张家。
    “行了,我知道,只希望到时候谢家老太太眼花糊涂点,你女儿能迈进那富贵高门。”
    她还有闲心打趣自己。
    这话宋父听得满意,眉头松开,解下腰间的藏青竹纹荷包,递给她,“明天要见老太太跟谢二奶奶,你跟你娘去买两件像样的首饰跟新衣服,好好打扮打扮。”
    拿了银子,又能得新首饰衣服,宋斜月什么心烦都没了,清艳的脸上笑容一下子挂起来。
    宋父在外喝了酒,喜事说完,头晕的劲上来了,他回楼上屋里睡觉,留下宋斜月跟刘玉娘母女。
    “娘,走,他难得大方这么一回,咱们得好好挑挑。”
    宋斜月笑吟吟地挽上她胳膊。
    刘玉娘看得心酸,眉心微蹙,没急着走,而是贴近些,压低了声音,语气复杂的开口:“那谢家门槛太高,你进去福祸难料,早知有今日,倒不如我早早的把你跟林家的筠生定下来,也能免了这遭。”
    林筠生。
    宋斜月脑海中浮现一张清瘦阴冷的俊美面孔,也跟着在心底叹了口气。
    林筠生是隔壁林家的长子。
    他长的好,性子安静不话多,家里父亲跟继母都不怎么待见他,他也没个玩伴,常常爱蹲在林家门口的石阶上望着石板路面发呆。
    宋斜月小的时候,宋父脾性比现在还混账个十倍不止,常常没说两句话,就要吼着骂人,拿东西打人。
    她娘怕她跟二姐姐一样被打死,每每这个时候,就把她赶出来,让她在门口玩。
    门口能有什么好玩的,除了石缝的青苔跟蚂蚁,就只剩下冷冰冰的石板路,以及偶尔过路的路人。
    那时候宋斜月是个耐不住性子的,耳边又还能听到宋父的骂声跟碗筷板凳砸在地面的动静,她心里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
    眼珠子转来转去,就盯上了同样在门口蹲着发呆的林筠生。
    “喂,你叫什么名字,蹲在在这里坐什么?”
    她噔噔噔地跑到他面前问话,瞪着一双凤眼,挺着胸膛,看起来气势汹汹,要打人一样。
    林筠生还是那个样子,跟聋了一样没听见,不搭理她。
    宋斜月这倔脾气一下子就窜上来了,小短腿气呼呼的迈上石阶,一提裤子用力的在他身边坐下,拿有些胖乎乎的手指戳他肩膀。
    “我叫宋斜月,你叫什么?”
    “你是不是也被家里人给赶出来的?”
    “你在看什么?”
    “你是不是真的听不见啊?”
    宋斜月小嘴不停的在林筠生耳边叨,林筠生从头到尾都没有变一下表情。
    就这样,她慢慢跟林筠生混熟了,成了他的第一个朋友,他也成了她的第一个朋友。
    宋斜月一个人在他耳边说了一年的话,直到第二年的大年初一早上,她如常被赶出来,找到门口坐着的林筠生,给他递了一枚铜钱。
    “你是我交的第一个好朋友,看到没,我多大方,把自己的压岁钱也分你一个!”
    铜钱蛮不讲理地塞进了林筠生瘦巴巴的掌心。
    一年下来,宋斜月也清楚他的性子了,没指望他开口道谢,照旧坐在他身边跟他嘀咕家里的事。
    她没说两句,忽然就听到了身边哑巴了一年的林筠生很轻的说了一句:
    “谢谢。”
    宋斜月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更蛐蛐一样,被人戳到了似的,猛地站了起来,眼睛瞪地似碗大。
    就那回过后,林筠生渐渐会应和她的话,虽然简短,没什么情绪,但依旧让宋斜月说话的热情更上一层楼了。
    她也慢慢从林筠生那些简短的话里,以及他自己本身,了解了林家的那堆糊涂事。
    林筠生的爹不学无术,就靠一张脸在那些女人堆里混饭吃,骗些钱财又去赌,他娘就是这样被骗得跟了他,然后在他五岁那年病重,看病钱被林父赌光,一气之下,他娘就这么走了。
    没两个月,林父又凭他那张脸娶了荣长巷王屠夫的小女儿王春媚。
    王春媚做了他的继母,清秀面皮子下是个凶悍泼辣的,她嫁给林父就是图他那张脸,她只管自己,再压着林父,至于林筠生这个继子,她一点也不管。
    那又不是她儿子,是林父的儿子,该是林父自己养。
    然而林父什么都没有,又不着调,林筠生在林家就不怎么好过了。
    后来弟弟妹妹出生,他就更没地位了。
    宋斜月跟林筠生就这样越来越亲近,称得上一句青梅竹马。
    旧事跟外头的风一样,忽地吹起来,宋斜月心头掠起一点怅惘之外,什么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娘,你知道我的性子。”
    宋斜月挽着刘玉娘的胳膊,下颌搁在她瘦骨凸起来的肩膀上,“我好美好财好华服,就算没有谢家的事,我也不会嫁给林筠生。”
    “林家事乱,纵然林筠生如今读书厉害,可要等他考上做官,那时候谁知道他的心变没变,我嫁过去,什么都得不到。再者,爹那性子,也不会允许这门亲事,到时候我能怎么办?私奔出逃?”
    说到这儿,宋斜月想起那些话本子跟戏文,好笑得轻嗤出声,“娘,我做不来的。”
    刘玉娘沉默,抬手用她那双瘦得腕骨凸出的手摸了摸她的手,不再提林筠生。
    “你想得清楚,娘也不说那些了,咱们赶紧去把东西买了,回来还要做饭。”
    宋斜月点点头,两母女上街逛了好几家,仔细比对过价钱款式后,才付钱买了两只簪子,一对耳坠,外加两件新春衣,两双新绣鞋。
    这一通搞定,回到家做完饭,天色都暗了,宋父起来吃完饭,又出门忙他的事去了。
    宋斜月跟刘玉娘收拾。
    才收拾好,外头就响起了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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