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6章完结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2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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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封山那日,天刚蒙蒙亮,我就听见雪粒子砸在青瓦上的轻响。
    推窗望去,山尖白得发亮,檐角挂着冰棱,像谁把银河掰碎了撒在人间。
    百草囊被我轻轻搁在药庐中央的木桌上。
    囊口的金丝线磨得发暗,倒像浸了三年山雾的老玉。
    里面剩下的几包药种、半块陈皮、一卷旧绷带,我摸都没摸——这些东西早不是前世揣在怀里的宝贝,而是灶台上会被小穗翻去煮梨汤的陈皮,是小满打猎时塞在包袱里的应急绷带,是小石头撒在药田角落的药种。
    ”阿辞,喝姜汤。”小穗的声音像片落在雪地上的羽毛。
    她端着粗陶碗,指节还红着,是刚从灶房跑过来的。
    我接过碗,姜汤的热气糊了她的眼睫,那点水汽里,我看见她眼尾的痣,和三年前那个缩在柴房里、连哭都不敢出声的小女娃,叠成了模糊的影。
    ”今年的山祭,不会再有人来了吧?”她凑近我,指尖绞着袖口,那是我用旧药布给她改的袄子,针脚歪歪扭扭的,倒比新布衫更暖。
    我摸了摸她发顶,碎发扎得手心痒:”来了也不怕。
    山认的是心,不是名。”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咔啦”一声——是铁铲刮过青石板的脆响。
    ”小石头你往哪铲呢!”小满的吆喝混着雪粒飞进来,”我新补的棉裤!”
    ”谁让你蹲那么近!”另一个声音带着笑,”阿辞说过,扫雪要把松针堆在树根下,你倒是挪挪屁股啊!”
    我扒着窗沿望出去,小满正举着铲子追小石头,两人的棉帽都歪到耳朵上,雪团砸在对方后颈,碎成白蒙蒙的雾。
    去年这时候,小满还攥着猎刀站在院门口,眼神像被猎人追急了的小狼;如今他蹲在雪地里,会把冻僵的山雀揣进怀里焐暖,会教小石头分辨雪下的药苗嫩芽。
    灶房突然响起劈柴声。
    我回头,萧珩正弯腰往灶膛里添柴,皮靴上沾着没拍净的雪,发梢还凝着冰珠——他天没亮就进山了,说是要赶在封山前再寻些干柴。
    可此刻他脚边躺着张雪狐皮,毛色白得像浸过月光,正搭在竹椅背上滴着水。
    ”又去掏狐狸洞了?”我端着姜汤凑过去。
    他耳尖红了红,没说话,只把火钳往灶里拨了拨,火星子”噼啪”溅起来,映得他下颌线暖融融的。
    夜里我蜷在被窝里翻《苏氏药案》,小穗抄的字迹比我还工整,页边画着我煮药时打盹的模样——歪着脑袋,口水滴在药罐沿,活像只偷嘴的猫。
    迷迷糊糊要睡过去时,肩头突然一沉,是带着体温的柔软。
    我摸了摸,毛尖扫过指尖,像春风拂过刚抽芽的草尖。
    ”萧珩?”我轻声唤。
    他背对着我躺着,脊背绷得直挺挺的:”嗯。”
    ”这狐裘。。。。。。”我扯了扯毛边,”针脚怎么歪歪扭扭的?”
    ”第一次缝。”他声音闷在枕头里,”皮子硬。”
    我没再说话,把脸埋进狐裘。
    皮毛里还浸着松脂香,混着他身上惯有的木柴味,像裹着个会呼吸的暖炉。
    迷迷糊糊间,腰间的百草囊忽然一热——不是烫,是晒透了的棉被盖在身上那种温。
    我摸出里面最后一包当归片,借着月光看,深褐色的切面竟泛着淡淡青气,像刚从地里挖出来,还沾着新泥。
    我忽然懂了。
    这三年来,我往囊里装过青石坳的山泉水,晒过屋檐下的野菊花,收过孩子们采的第一把艾草。
    它不再是前世那个装着”宝贝”的仓库,而是跟着我喝了三年山风,淋了三年夜雨,把根扎进青石坳的泥土里了。
    第二日晌午,府丞的青衫出现在雪地里。
    他没带官差,竹篮里还沾着雪,掀开布角,是本卷了边的《水利图册》,和一包用桑皮纸裹着的药。
    ”李婆的夜咳。”他把药推到我面前,”按你给的定魂散方子配的,火候。。。。。。”
    我捏了撮药末闻了闻,陈皮香混着甘草甜,火候刚好:”比上个月的好。”
    他松了口气,坐下来喝粗茶。
    窗外雪光晃得他鬓角的白更明显了:”我原以为拆了山神庙,烧了祭文,就是替山民开了天眼。”他望着远处被雪覆盖的泉碑,”后来才明白,有些旧俗,是山教人记着的——记着泉眼要护,药苗要养,记着人心该往哪处暖。”
    临走时他对着山坳深深一揖,青衫下摆沾了雪,倒像给山磕了个头:”替我,向山问安。”
    山老出现时,村口的老松正落着雪。
    他站在松树下,肩头却干干净净,手里攥着根断裂的猎箭,箭头生了锈,倒像从地底下刚挖出来的。
    ”三十年了。”他把箭头埋在泉碑旁,雪地里的土松松软软的,”当年守泉的老张头,就是用这箭射伤了偷水的马贼。”
    我蹲下去看那箭头,锈迹里还嵌着点暗红,不知是血还是锈。
    ”如今轮到你们了。”他拍了拍我的肩,掌心糙得像老树皮,”山不说话,但它记得谁的手暖过它的脉。”
    我想问他要去哪,他却转身往林子里走。
    雪雾漫上来,他的背影渐渐淡了,像片融在风里的雪。
    当晚小石头带着孩子们在药田四周插木牌。
    他举着根红漆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黄精”,是小穗教他认的字:”阿辞说黄精喜阴,要插在松树下。”另一个娃举着”川芎”,踮脚往田埂上插:”川芎要晒日头,得放南边!”
    小满站在泉洞口,抱着他那把猎弓。
    月光落在他发顶,他拉了拉弓弦,声音轻得像怕惊醒雪:”我守得住。”
    春寒料峭时,萧珩蹲在灶前添柴,突然抬头:”门帘该换新的了。”
    第二日清晨,新门帘挂上了。
    是我用旧药布拼的,蓝的是治刀伤的旧绷带,灰的是包药的旧布,边角还绣着行小字:”药不拜神,只敬人。”
    风一吹,门帘动起来,漏进的光落在萧珩脸上。
    他正给小穗补猎靴,针脚比去年缝狐裘时稳多了。
    小满和小石头在院子里堆雪狮子,小穗凑过去帮忙,鼻尖冻得通红,却笑得像朵开早了的桃花。
    我靠在门框上,百草囊轻轻撞着腿。
    它还是那个旧布囊,囊口的金丝线磨得发暗,倒像浸了三年山雾的老玉。
    ”这日子。。。。。。”我望着远处初醒的青山,雪水顺着山涧往下淌,”够暖一整个冬天了。”
    萧珩抬头,眼里映着灶膛的火:”嗯,还会更长。”
    风里飘来药香——是小穗在煮早茶,里面放了我新晒的野菊,还有从百草囊里取的半块陈皮。
    那陈皮的香混着雪水的清,漫过院子,漫过泉碑,漫过药田边的木牌,最后融进山坳的风里,像句没说完的话,又像首刚起头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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