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9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1847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晨雾刚散了些,檐角铜铃还挂着露珠,叮咚撞出碎玉声。
    我蹲在药架后翻晒晒干的紫苏叶,余光瞥见院角那两个蹲成一团的身影——萧珩膝上摊着张旧网,深褐色的藤条在他指缝间绕出利落的结;小满捏着根细藤比画,试了七次都松成乱麻,小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你怎么。。。。。。”小满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被风揉过的草叶。
    我手一抖,紫苏叶扑簌簌落进竹匾。
    这是他第一次用”你”开头说话,以前总怯生生唤”萧叔”或者闷头看。
    萧珩补网的手顿了顿,抬头时眼尾细纹里还沾着晨露。
    他没说话,粗粝的指节蹭了蹭小满发顶,接过那根总散架的藤条。
    竹篾在他掌心转了两圈,再递回来时已绕成紧匝匝的菱形:”看这儿,藤头要压在第三根下。”末了又补一句,”以后,你比我强。”
    ”以后”两个字撞进我耳朵里,像春汛冲开冰面。
    萧珩从前总说”今日”、”明早”,连去年我咳得睡不着,他守夜时也只说”等天暖了”。
    可”以后”是条没尽头的路,他终于肯往远处看了。
    小满盯着藤结,睫毛颤得像被风吹的蝶。
    我正发怔,怀里忽然一沉——小穗不知何时爬到我膝上,软乎乎的小手揪住我衣襟:”阿辞,念。”她捧着那本磨旧的《药性赋》,发辫上还沾着昨晚我给她编的艾草绳。
    ”甘草和中。。。。。。”我刚念半句,小穗突然踮脚指窗外:”叶子动!”
    我顺着她手指望去——生念园边缘那株柴胡正轻轻摇晃,可风停了,檐角铜铃都静着。
    我心跳漏了一拍,转身从案头抽出《共耕录》。
    这是村民轮流记的杂事本,昨夜是张婶家小子阿牛当值,墨迹还没干透:”心静,梦见娘做饭。”
    ”小穗,”我蹲下来与她平视,”你试试把小手贴在地上,轻轻念“艾草“。”
    她歪着脑袋看我,却乖乖跪到青石板上,掌心压着砖缝里的土:”艾——草——”
    三株艾草叶尖同时凝出露珠,晶亮的水珠顺着叶脉滚到她手背上。
    小穗”呀”地笑出声,沾着泥的手去碰那滴露,水珠却”啪”地渗进土里,像大地在亲她的指尖。
    ”苏大夫!”
    院外传来赵公的咳嗽声。
    我慌忙把小穗抱起来,刚擦净她沾泥的手,就见白胡子的族老提着竹篮跨进门。
    竹篮里堆着山核桃,外皮还沾着松针:”我那小孙女小时候就爱吃这个,说补脑。”
    萧珩从院角直起腰,手里还攥着半张补了一半的网。
    赵公拍他肩膀时,我看见萧珩喉结动了动——他向来对族老敬而远之,此刻却跟着走到院外,直到赵公的身影转过山弯才回来。
    ”他说。。。。。。”萧珩站在阶下,阳光穿过他肩头,把影子投在我脚边,”这屋子比祠堂还像家。”
    我摸向腰间的百草囊,囊壁烫得惊人。
    低头时,一道极细的金线从囊口钻出来,顺着床柱爬进土里,像条急着去赴约的小蛇。
    第二日清晨,春生嫂端着早饭来借药杵,一进院就喊:”苏大夫快看!”
    生念园的晨雾凝成个圆,绕着新挂的”苏萧小满”木牌转了三圈,才慢悠悠散成云絮。
    木牌是萧珩用山核桃木刻的,小满磨了半宿,说要刻得”比学堂先生写的还好看”。
    小穗能完整说话那天,全院人都挤在晒药台上。
    她穿着我改小的蓝布衫,站在最前面,攥着衣角的手都在抖:”我要当大夫,像阿辞一样。”
    掌声炸响时,小满突然从人堆里冲出来。
    他怀里揣着那支磨得发亮的木箭,”咚”地插进晒药台旁的土里:”那我。。。。。。护她采药。”
    我鼻子一酸,眼前的人影都模糊了。
    萧珩却蹲下来,把歪倒的木箭扶直,又捡了块圆石头围在旁边——他总这样,把所有的郑重都藏在动作里。
    三日后整理旧衣,我翻出萧珩那件破猎装。
    袖口磨得能看见指节,我正想着拆了给小满改件坎肩,却在衬里摸到凸起的针脚。
    凑近些看,是行极小的字,歪歪扭扭像孩子写的:”小满穿得。”
    指尖抚过那些针脚,仿佛看见深夜油灯下,萧珩捏着绣花针的样子。
    他从前总说”粗手笨脚”,可给小满改猎装时,针脚密得能数清。
    原来”以后”不是说出来的,是一针一线缝进布里的。
    昨夜我梦见百草囊沉进地底,化作一张银色的网。
    它穿过青石坳的每块青石板,绕着每盏夜灯,最后缠上每个喊”家”的声音——小穗喊”阿辞”,小满喊”爹”,萧珩在雪夜推门时喊”我回来了”。
    醒来时,风铃在檐下唱得正欢。
    我推开窗,正见萧珩背着弓站在院门口,小满牵着他的衣角,仰头问:”爹,今天能打到山鸡吗?”
    ”能。”萧珩低头替他理了理围脖,”够你阿辞炖锅汤。”
    他回头望我时,晨光正落在他眉骨上。
    我忽然想起刚嫁过来那天,他也是这样站在院门口,背影像座沉默的山。
    可现在那座山会笑了,会蹲下来给孩子系鞋带,会在猎装衬里缝”以后”。
    ”等我们回来吃饭。”他说。
    我站在檐下,看三人的影子被阳光拉得老长。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药香,比从前更清,更暖。
    雪还没落,山风已刺骨。
    我翻出《山居医案》,末页那道金线在晨光里闪了闪,像条等我去走的路。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