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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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祠堂前的青石板上,掌心贴着地皮,那股温流顺着指缝往骨头里钻。
大刘嫂的竹笠扫过我后颈,她粗声粗气的:“苏大夫,您这是中邪了?”
“不是邪。”我抬头,正撞进萧珩的视线里。
他站在生念园的篱笆边,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炊饼,眉间那道褶子没松开——他也感觉到了。
“你们瞧!”小石头的喊声响得能掀飞瓦檐,他举着药铲从东边药垄跑过来,鞋尖沾着新泥,“柴胡和黄芪自己挪窝了!前儿我插的标记竹牌还在老地方,可苗子全歪到西边去了!”
我跟着他跑过去。
晨露打湿的药叶上,柴胡的锯齿叶正往黄芪的圆叶丛里探,像两家人凑一块儿说体己话。
大刘嫂扒开叶子看根须,惊得直咂嘴:“好家伙,柴胡的根须绕着黄芪的主根缠呢!我种了三十年药,头回见这怪事!”
“不是怪事。”我蹲下身,指尖拂过柴胡茎秆,“柴胡性燥,黄芪补中,它们自发错根,能中和土壤里的火气。”我转头看向生念园最北边的排水沟,“再看艾草。”
大刘嫂踮脚望过去,突然拍着大腿笑:“哎哟!那艾草的根须全扎进沟底了!昨儿下过小雨,沟边泥软,要搁往年早塌了,今儿倒硬邦邦的!”
小石头翻出怀里的《药情簿》,墨渍斑斑的纸页哗啦响:“师父您看!大刘嫂家柴胡昨夜记的是”心静如水”,今早我凑近闻,香得蜜蜂都在上头打旋儿!”他掰着手指头数,“前儿出芽率是七成,今儿八成五!您去年教我辨药性的那套法子,我试了试新苗——”他突然压低声音,“比陈种的药性强三成!”
我摸出腰间的铜秤,从新苗上掐了片叶,又从去年晒的药干里捻了点碎末。
秤杆刚悬平,新叶那端“咔嗒”往下沉。
大刘嫂凑过来看,热烘烘的呼吸喷在我耳后:“真沉?”
“地变了。”我把秤收进布囊,抬头望向东坡。
那里是共耕盟约里头批翻整的地,“咱们在长卷上按了手印,把地当活物养,它就真活了。”
“活了好啊!”大刘嫂拍着我后背,差点把我拍得踉跄,“等收了药,我拿头茬柴胡给萧猎户熬汤!他昨儿说后半夜巡山,听见林子里有野雉扎堆打鸣,准是药香引的!”
她话音未落,村口突然传来嚷嚷声。
我抬头望去,见几个村民推着个穿灰布衫的游方郎中往祠堂走,小石头的糖葫芦掉在地上,糖渣子沾了鞋尖也顾不上捡:“师父!那郎中说咱们的药有毒!”
“放屁!”大刘嫂抄起药铲就要冲,被我拽住袖子。
游方郎中被推到我面前时,我闻到他身上有股焦糊味——是用灶灰混了硫磺熏的,掩着他自己身上的药气。
“这位娘子,”他缩着脖子,眼神往四周飘,“在下走南闯北见得多了,这共耕药苗生得太旺,必是吸了地气的邪……”
“邪你个大头鬼!”大刘嫂突然掀了他怀里的药摊,破瓷碗叮当乱滚,“我昨儿吃你卖的”镇心丹”,今早放的屁都带葱味!你倒说说,是我肚子里邪,还是你药丸里邪?”
人群哄笑起来。
游方郎中的脸涨得通红,转身要跑,被小石头揪住后领。
他怀里掉出个油纸包,封皮上的朱砂印子在晨光里发红——是青蚨会的旧印,边缘还缺了个角,前年换药种时我见过。
“钱串子!”小石头捏着那包假药,声音都抖了,“这是前年他发种时用的封条!我在账房见过!”
我捏着那枚旧印,指腹蹭过缺角的纹路。
钱串子躲在邻镇茶棚里煽风点火的模样,突然在我眼前晃了晃——他怕共耕盟成了气候,断他囤药抬价的财路。
“烧了。”我把假药扔进祠堂前的火盆,火苗“腾”地窜起,药粉在火里噼啪作响,“他想拿谣言吓咱们,咱们就拿真心堵他的嘴。”
我转身回屋,从木柜里取出个青瓷罐。
罐口的封泥一剥,千年灵芝的香气漫出来,大刘嫂抽了抽鼻子:“乖乖,这味儿能让人活蹦乱跳!”
我舀了撮灵芝碎屑,撒进祠堂前的石井里。
井水翻起细小的金沫,我舀了碗,举到众人面前:“若我苏辞谋私,天雷劈我;若这药真有毒,我先倒下。”
碗底碰着我门牙时,萧珩突然伸手按住我的手腕。
他掌心有打猎留下的薄茧,烫得我一颤。
他没说话,只拿过我手里的碗,仰头饮尽。
喉结滚动的模样,像山涧里的石头被水冲过。
“我替她喝。”他把空碗递给我,“要劈先劈我。”
大刘嫂突然“哇”地哭出声,抄起碗往地上一磕:“我信苏大夫!我信萧猎户!地是我自己的,种是我自己种的,我怕啥?”
碎瓷片溅起的瞬间,几十个碗跟着砸在青石板上。
小石头举着豁口的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也信!我还要把药情簿抄十份,贴满村口!”
夜风卷着药香钻进窗缝时,我蹲在生念园里。
手刚碰到百草囊的流苏,九节人参种突然“扑棱”落进掌心——比往日快了半息。
我望着掌心里的种子,想起白日里萧珩饮下灵芝水时,长卷上那行“风写的字”突然泛出金光。
许是共耕盟的真心,养着百草囊的光呢。
后半夜被萧珩推醒时,我正攥着药锄打盹。
他身上带着山风的凉,声音压得低:“去园子看看。”
月光把生念园照得发白。
园中心的泥土正缓缓隆起,像有只无形的手在底下托着。
一缕乳白雾气从地缝里钻出来,缠上我新挂的陶风铃。
铃舌没动,铃声却“叮”地响了,清得像山涧冰融。
萧珩蹲下身,把耳朵贴在地上。
我跟着蹲下,听见细碎的响动——不是虫鸣,是万千根须在土里说话,像幼崽学语般含糊,又像老友叙旧般亲昵。
“是地脉。”我摸着那缕雾气,它凉丝丝的,却不冰手,“它们在醒。”
天快亮时,我蹲在药垄前。
每片叶尖都挂着露珠,有那么一瞬,我看见露珠里浮着金线微光,像谁把星子揉碎了撒进去。
等我揉了揉眼再看,光又没了,只剩晨露在叶尖颤。
“它不是死了。”我对着空气轻声说,“是散了——散在土里,散在药里,散在咱们每回弯腰锄地的影子里。”
萧珩把外衣披在我肩上,手指点了点东边的篱笆:“明儿开始,得有人夜里守着园子。”他声音低,却像山岩般稳,“药苗在长,心思也在长,总得有人记着它们的动静。”
我望着渐亮的天色,想起白日里村民举着碎碗起誓的模样。
风掠过生念园,新抽的药叶沙沙响,像在应和什么。
或许该立个轮值夜巡的规矩,每五户一组,夜里带着药情簿守园子。
我摸着怀里的百草囊,它微微发烫,像在催我做决定。
等天大亮了,就和里正商量这事。
我想着,伸手去碰最近的药苗——它轻轻颤了颤,叶尖的露珠“啪嗒”落进我手心里,凉丝丝的,像句没说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