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2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096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晨雾漫过晒药台的木栏时,我听见了脚步声。
是大刘嫂的鞋跟,踢开泥块的动静比她人先到。”苏大夫!”她嗓门震得竹帘晃了晃,二十七户的身影从雾里浮出来——张猎户媳妇攥着怀里的布包,王老头的烟杆还滴着露水,连最抠门的赵二婶都把压箱底的蓝布衫穿出来了。
”真不签死契?”张猎户媳妇离得最近,手指绞着布角,指节发白,”地还能拿回去?”
我蹲下身,指尖抚过麻布卷边缘的墨线。
这卷布是萧珩昨儿在山神庙后拾的,边角还沾着松脂,倒像是特意等我们来画新章程。”能。”我抬头看她,”这纸叫活契。
你们的地还是你们的,种药苗的工本我出,收的时候按三成抽成——要是苗死了,我赔新种;药烂在地里,我收陈药当药材。”
大刘嫂把手里的粗陶碗往石桌上一磕:”我家那三亩坡地早荒了三年,去年你教我种的紫苏卖了五贯钱!”她转头冲人群喊,”苏大夫图啥?
图咱们日子过得踏实!”
雾里传来抽鼻子的动静。
赵二婶抹了把眼睛:”我家那小崽子病了,是你用空间里的银翘散救的。”她从布包里摸出个红泥印,”我签!”
我摸出怀里的雪莲酒。
这是前世最后一坛,埋在百草囊最里层,坛口的蜂蜡还凝着旧年的温度。
启封时”咔”的一声,清冽的酒香突然撞开晨雾——像极了阿禾第一次喝蜜水时,眼睛亮得能点灯。
倒了七碗酒,我端起第一碗。
酒液滑过喉咙时,后槽牙泛开一丝苦,接着是清甜的回甘。”我不是东家。”我望着他们发皱的手掌,”是管种人。”
大刘嫂端起碗,酒液在碗里晃出碎光:”我喝!”她仰头饮尽,喉结滚动的声音比晨钟还响。
张猎户媳妇捧碗的手还在抖,酒洒在活契上,晕开一片淡蓝:”我...我也喝。”
最后按手印的是王老头。
他颤巍巍的食指在印泥里蘸了又蘸,按下去时突然顿住:”苏大夫,你图啥?”
我望着晨雾里的药园。
阿禾种的柴胡抽了新叶,萧珩搭的竹架上,何首乌的藤蔓正往太阳的方向爬。”图这山风里,能多飘几年药香。”
三日后开耕,东坡田头站了百来号人。
锄头尖上的露水落进新翻的土里,发出细碎的”噗”声。
萧珩从后山下来时,弓箭斜挎在肩上,短刀的鞘擦过粗布裤管——他昨夜在院门口蹲了半宿,说钱串子那老耗子的味儿还没散。
”看林子。”他把弓递给我,目光扫过东边的杂木林。
我顺着看过去,晨雾里有片叶子晃得太勤——不是风动。
午时刚过,周文书的公鸭嗓就撞破了山静。”苏辞!”他摇着手里的公文,皂靴踩得田埂直响,”私结社党,该当何罪?”
大刘嫂的锄头”哐”地砸在地上:”放你娘的狗屁!”她撸起袖子,胳膊上的肌肉绷成硬疙瘩,”我们二十七个户头,自己商量着种药,犯哪门子王法?”
老铁匠拄着拐挤过来,铁拐尖戳进泥里:”我儿子在县学当书吏,说大晟律里没禁百姓合种。”他回头喊,”后生们!
锄头举高点!”
百来把锄头”唰”地抬起来。
周文书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公文角在风里簌簌发抖。
带头的衙役抹了把汗:”周...周爷,要不...改日再来?”
”改你娘的日!”周文书跺脚,可声音软得像泡了水的棉絮。
他瞪我一眼,转身时被田埂绊了个踉跄,皂靴陷进泥里,引来一片哄笑。
当晚我在灯下分药种。
百草囊的布面贴着掌心,温温的,像块晒过太阳的玉。
我伸手去掏九节人参籽,指尖刚触到囊口,籽儿”唰”地滑进指缝——快得几乎没碰到囊壁。
我顿住。
再试一次:摸向角落里的当归种。
这次更玄,手还没完全探进去,褐色的种粒就”叮叮”落进掌心,在粗陶碗里跳了两下。
窗纸被风掀起一角,萧珩的影子投进来。
他手里端着药罐,药香混着松木香:”手顺了?”
”许是。”我低头装袋,指腹摩挲着囊口的旧线。
前世这囊跟了我十年,从未有过这样的动静——像...像它自己想把东西递出来。
后半夜小石头从府城狂奔回来,裤脚沾着星子似的泥点:”师父!
阿禾姐来信了!”他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安魂香,花瓣上还凝着晨露,”她说山外的安魂香和柴胡长一块儿了,根须缠得跟亲姐弟似的!”
信是沈知白代写的,字迹清瘦如竹:”阿禾教我们”听药法”,说要蹲在地里听药苗喘气。
我试了七日,发现安魂香开得最盛那日,正是我给妹妹烧完纸钱的夜。
药非死物,养它的人,得先养自己的心。”
我把信压在《山居医案》下。
窗外,萧珩正蹲在生念园边。
他手里捧着个陶碗,山泉从指缝漏下去,冲开一撮残药——是前日给老李家小子治风疹剩下的。
药渣落进新翻的土里,像撒了把细碎的星光。
三日后下秧。
我站在田头,教农户”三行间距法”:”柴胡喜阳,得隔半尺;紫苏怕挤,要留三寸。”说着摸出百草囊里的千年灵芝碎屑——指尖刚碰囊口,碎屑”簌簌”落了一手,比我前世用研钵磨得还细。
萧珩在田埂上钉木牌,转头时目光撞过来。
他的眼睛里有晨雾未散的光,有山风刮过的痕,还有我穿来那天,他蹲在院门口劈柴时,落在斧刃上的,同样的温度。
我忽然懂了。
这囊不再只是装药材的布兜。
它装过我前世的药种,装过阿禾的药锄,装过萧珩补了又补的旧褂子,装过二十七户按红手印时,落在活契上的,滚烫的希望。
夜里我在麻布卷末尾添了行小字:”共耕非盟,乃共命。”
笔锋顿住时,窗外传来滴答声。
春夜的雨来得悄,打在青瓦上,像谁在轻轻敲鼓。
我推开窗,看见萧珩正披着蓑衣往药园跑——他定是想起前日我念叨,这坡地要是雨水多了,得挖排水沟。
雨丝落进衣领,凉丝丝的。
我摸了摸怀里的百草囊,它在跳,像颗活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