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6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979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阿禾走后的三个月,青石坳的日头好像都慢了半拍。
我每日辰时起床,先去药园转一圈,摸摸黄柏的叶子,捏捏防风的茎秆,倒不是怕它们长坏了——自打那夜地窖的菌丝爬出来,园里的药便像被灌了生气,连最皮实的柴胡都香得过分。
“师父!”小石头的吆喝惊飞了竹篱上的麻雀,他裤脚沾着泥点子,手里举着根防风,“您瞧!这根底下泛金丝了!”
我接过那株防风,指腹顺着根须摩挲。
果然,原本土褐色的根皮下,若隐若现爬着几缕金线,像被谁用金粉勾了筋脉。
再看他身后的药畦,黄柏树皮上的冰纹比半月前更密了,在日头下泛着冷光,倒像把雪山的寒气都锁进了树皮里。
“莫慌。”我把防风插回土中,指尖沾了点湿土,“许是那菌丝在作怪。”
小石头缩了缩脖子:“可。。。可菌丝不是在窖里么?”
“菌丝会爬。”身后传来萧珩的声音。
他扛着锄头从后坡下来,肩头还挂着两串野山椒,“昨夜我给新垦的地翻土,见菌子从窖底的砖缝里钻出来,往东边的药田爬。”他把锄头靠在墙根,伸手抹了把汗,腕上那道被树杈刮的疤泛着粉白,“像在找伴儿。”
我心里一跳。
三个月前替他处理伤口时,他说我梦呓“药怕潮”,后来又说地窖的药“像活的”。
如今他盯着药畦里的菌丝,眼里闪着我熟悉的专注——那是他从前蹲在林子里观察猎物踪迹时的眼神。
“你何时留意这些?”我问。
他弯腰捡起块碎陶片,在地上画了条弯弯曲曲的线:“你总说”药需共生”,我虽不懂医理,却看得懂菌子往哪钻。”陶片刮过泥土的声响沙沙的,“前日你翻医案时说”药怕孤”,昨夜菌子就往新垦的三块地跑。”他抬头看我,眉峰被日头晒得发亮,“我想,许是要分菌土。”
我愣在原地。
萧珩从未进过百草囊,没见过我前世整理的医书,可他竟凭着每日守在药园边的观察,悟出了“药需共生”的道理。
风裹着山椒的辛香吹过,我忽然想起初嫁时他站在院门口的模样——身形高大,却像株被砍断枝桠的树,如今倒像是扎进了土里,根须悄悄往我脚边伸。
“好。”我蹲下来,和他一起用陶片画地,“分三份,埋在东、南、西三块新田下。再取龙眠土水浇灌——那是我从百草囊带的,能养根。”
当夜,我们打着火把下了地窖。
那罐曾装着“活药片”的陶瓮里,原本蜷缩如婴儿的药根已化做齑粉,只剩半瓮灰白色的菌丝,像团没睡醒的云。
萧珩用木铲小心翻搅,菌丝碰到木铲,竟像活物似的缩了缩,又缓缓舒展。
“它在认人。”我轻声说。
他的动作更轻了:“许是认你。”
“不。”我指着菌丝里若隐若现的金线,“它认的是守它的人。”
我们把菌土分成三份,用粗麻袋装了,埋进三块新垦的药田。
龙眠土水是我前世用天山雪水和千年龙涎香泡的,倒在土里时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像药在喝水。
萧珩举着火把,火光映得他侧脸柔和:“明儿开始,我每日来浇一次。”
“好。”我把最后一袋菌土埋好,抬头时正撞进他的目光。
山风卷着夜露吹来,他发梢沾着水珠,却比那菌土更让我安心。
七日后,三块药田的土缝里冒出了嫩苗。
我蹲在田边数了数,二十七株,株株茎秆挺得笔直,叶子上还沾着晨露,在日头下亮得像撒了金粉。
小石头蹲在我旁边,掰着手指头数:“东田九株,南田九株,西田九株。。。师父,是三九之数!”
“三九,是药脉的根。”我摸了摸他的头,“往后这三块田,叫”生念园”。”
萧珩站在田埂上,手里提着半桶水,闻言笑了:“生念,好名字。”
阿禾归山那日,青石坳的晨雾散得比往日更早。
村口的老槐树上挂着红布,是村里阿婆们连夜缝的,说要给归山的小医女添喜。
我站在槐树下,远远就听见马蹄声——不是沈知白那匹油光水滑的马驹,倒像有一群小马在山路上撒欢。
“师父!”阿禾的声音像山涧里的清泉,她从马背上跳下来,发辫上的艾草绳还泛着青,“我带府城的风看你啦!”
她怀里抱着个粗布包,见我盯着看,便把布包往身后藏:“等会再给您看。先看这个——”她转身对马队招了招手,几个背着药篓的少年跳下马,“这是仁济堂的药童,他们说要跟我学”药渣煨养法”!”
我这才注意到马队里跟着五六个半大孩子,每人腰间都挂着个小陶瓮,瓮口沾着药渣的痕迹。
其中一个穿青布衫的男孩跑过来,举着瓮盖给我看:“苏大夫,我用您教的法子,救活了三株濒死的当归!”
阿禾笑着拍他后背:“这是小栓子,仁济堂最皮的药童,现在能蹲在药园里看苗看一整天。”
我摸了摸小栓子的瓮,陶壁上还留着余温,混着当归的甜香。
再看阿禾,她肤色比走时黑了些,可眼睛亮得像星子,哪还有半分初来我身边时的怯懦?
“去溪边。”阿禾突然拉着我往村外走,粗布包在她手里颠了颠,“我有东西要给山看。”
青石坳的溪水清得能看见底,阿禾蹲在溪边,解开布包。
里面是一把浅褐色的种子,裹着府城的尘土。
她捏起一把,轻轻撒进溪里:“师父说过,药若离山,便失其魂。我不带方走,但要把”怎么种”教给愿意听的人。这些是府城改良的种子,让它们跟着溪水跑,跑到哪,就在哪生根。”
种子落进水里,顺着水流打着旋儿,很快不见了踪影。
我望着溪水,忽然想起前世在深山采药时,总见野药种子顺着山溪漂,然后在某个背阴的山坳里发芽。
原来最好的药方,从来不在纸上,在风里,在水里,在每寸愿意养药的土地里。
“师父。”阿禾从怀里掏出一本手抄册,封皮是她自己糊的,用的是我去年晒坏的陈皮,“这是《山居医案·补遗》,我把您治过的病、说过的话都记下来了。不过。。。”她翻到中间几页,那里空着三个药方的位置,“这三味主药,我没写。”
她突然跪在溪畔的青石板上,额头触到地面:“弟子传您未写之方,守您未说之道。”
我喉头发紧,伸手去扶她,却被她攥住手。
她掌心有层薄茧,是熬药时握药杵磨的:“师父,您教我医人,可我现在懂了,医药更要医山。这山养了药,药养了人,人护着山,才是个圆。”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萧珩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捧着一篮刚摘的野莓,见我们看他,便把篮子往我怀里塞:“阿婆们说归山要吃红果,图个红火。”
阿禾抓了把野莓,塞给小栓子他们:“吃吧,这是青石坳的甜。”
夜里,我在灯下整理阿禾的手抄册。
纸页间飘着陈皮的香气,空着的三页泛着微微的黄,像在等什么。
窗外传来脚步声,我抬头,见沈知白站在院门口,手里捏着株枯死的安魂香。
“我试种了三个月。”他走进来,月光照在他儒衫上,泛着青灰,“用了最好的山土,最清的泉水,可它还是死了。”他蹲下来,把安魂香埋在生念园外的土坑里,“我原以为医术该归天下,现在才懂,有些东西,得先学会守。”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方才路过窗下,见您在封龙眠土。”他笑了笑,那笑里没了从前的执拗,“原来您藏的不是药方,是药脉。”
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雾里,低头看案上的《山居医案》。
匣底的龙眠土封得严严实实,书页间有金线游动,细细织成一幅图——是青石坳的山,青石坳的水,青石坳的药园,连生念园的三亩地都清清楚楚。
“在呼吸。”我轻声说。
萧珩端着药茶进来,茶里泡着新采的柴胡,香得人心里发暖:“什么在呼吸?”
“整座山。”我指了指书页上的金线,“药脉活了。”
他凑过来看,发梢扫过我手背:“那往后,我们守着它。”
夜更深了,山风裹着药香钻进窗缝。
小石头轻手轻脚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个粗布包:“沈公子下山时,您让我把这个给他。”
我接过布包,触手是湿润的,带着龙眠土水的凉意。
里面是什么?
许是一把种子,许是一撮菌土,许是。。。
“明日再看。”我把布包放在案头,吹灭了灯。
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铺了层银霜。
萧珩的呼吸声就在身侧,均匀而温暖。
生念园里的药苗在夜里拔节,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在说——
守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