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5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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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风裹着马蹄声撞进药园时,我正替李婶数小猪崽的蹄尖——六只粉团子拱成肉球,每只后蹄都有颗米粒大的白痣。
    这是阿禾用龙眠土拌猪食的巧思,我原想等她得空再细问,可那串清脆的马蹄铁叩石声,像根银针突然扎进春晨的绵软里。
    ”苏大夫。”沈知白的青衫下摆沾着泥点,却仍挺得笔直,腰间玉牌在雾里泛着冷光,”府里得了信,说您种的安魂香活过七日。”他身后两个官差抱着水火棍,靴底沾着新泥,目光早扫过我晾在竹匾上的药渣,最后落在檐下那口锁着《山居医案》的榆木匣上。
    我直起腰,指尖还沾着猪崽的奶腥气。
    官差腰间的铜牌在晨雾里闪了闪——是大晟府的巡检司。
    前日阿禾给邻村张猎户治蛇伤时,我特意让她把药渣倒在村口老槐下,原想借村民的嘴传些”药气养山”的说法,却不想引来了官差。
    ”府令有旨。”高个官差把水火棍往地上一杵,震得药苗叶尖的露水簌簌落,”凡治疑难之方、养珍稀之种,皆需呈验备案,以免秘方失传。”他目光扫过榆木匣,手已经按在铜锁上,”这匣子——”
    ”且慢。”我往旁边跨半步,挡住他的手。
    晨雾漫进袖口,带着山涧的凉,可后颈却有些发烫。
    那盆安魂香苗被沈知白捧在怀里,叶片上凝着层薄露,正是最娇弱的时候。
    我指了指苗盆:”这药畏光惧噪,若现在动它。。。。。。”
    官差嗤笑:”吓唬谁呢?”
    ”小石头。”我没看他,只喊了一声。
    小石头正蹲在墙根逗小猪,闻声蹦起来,怀里的红山楂骨碌碌滚了一地。
    他抓起挂在树杈上的铜锣,”哐——哐——哐”敲了三声。
    安魂香的苗叶立刻颤了颤,原本舒展的叶尖缓缓卷成细筒,叶背的绒毛蔫蔫搭着,像被抽走了魂。
    沈知白倒抽一口冷气,慌忙把苗盆往怀里拢:”怎么会?”
    ”它在山里长了七年。”我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蜷起的叶片,”晨雾润根,夜露养叶,连山雀的叫声都要挑清亮的。”我抬头看向官差,”若是现在带它回府城,或是强行翻我的医案。。。。。。”我指了指苗盆,”不出半日,它就得枯成渣。”
    高个官差的手从铜锁上挪开,低低骂了句什么。
    沈知白盯着苗叶,喉结动了动:”那依苏大夫的意思?”
    ”让阿禾跟你们去。”我侧过身,阿禾正站在药架后,发辫上还沾着昨晚晒药时落的菊瓣。
    她迎上我的目光,耳尖慢慢红了,却挺直了腰板,”她跟我学了三年养药,知道怎么护着这苗。”我转向沈知白,”三月为期,若苗活过三月,我把种法和医案都呈给府里。”
    沈知白望着阿禾,又望了望怀里的苗,最终点了点头。
    官差嘟囔着”算你会打算”,转身往村口走。
    沈知白却留了步,指腹蹭过玉牌上的云纹:”苏大夫,我。。。从前总觉得秘方该刻在碑上,让天下人都见。”他低头看苗,”可现在才明白,有些东西。。。。。。得养着看。”
    我没接话。
    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里层绣的卷草纹——和仁济堂药柜上的一模一样。
    他该是连夜从府城赶过来的,马背上还沾着未干的泥点。
    阿禾收拾行囊是在傍晚。
    榆木匣的铜锁”咔嗒”打开时,她的手在抖。
    我把《山居医案》翻到最后几页,纸页边缘泛着极淡的青黄——那是用白芨汁混着我掌心的汗重写的隐方,”夜里在油灯下烤烤,能显半个时辰。”我摸出个粗布包,”这是防风定魄饮的粗料,每日一剂,连服七日。”
    她捏着布包,眼尾发红:”师父,这料。。。。。。”
    ”府城的防风燥烈,你喝不惯。”我替她把发辫重新扎紧,”记着,药性不在种,在养。”
    深夜落了雨。
    我蜷在竹榻上,迷迷糊糊听见雨打青瓦的声音,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前世在山里采药时,暴雨夜屋顶总会漏三两处,可今晚的雨帘砸在瓦上,竟是闷闷的实响。
    ”药怕潮。。。。。。”
    我猛地惊醒。
    窗纸被雨打湿,透出昏黄的光。
    萧珩的蓑衣挂在门后,滴滴答答淌着水。
    我掀被下床,赤脚踩在青石板上,凉意从脚底窜到后颈——屋顶的茅草整整齐齐,新铺的稻草压着旧草,檐角还多了道竹箍,用麻绳捆得死紧。
    檐下传来劈柴声。
    我推开门,雨丝斜斜打在脸上。
    萧珩坐在石墩上,劈柴刀起起落落,粗布衣襟全湿了,贴在背上。
    他抬头时,额角沾着草屑,袖口有道细长的血痕,血已经凝了,结成暗褐的痂。
    ”何时修的?”我声音发颤。
    他把最后一截木柴劈成两半,扔进柴堆:”你说梦话。”
    ”梦话?”
    ”说“药怕潮“。”他用手背抹了把脸上的雨,”地窖那罐药,我换了三次密封。”他指了指院角的地窖口,”它还在动,根须又长了半寸。”
    我蹲下来,替他解袖口的布带。
    血痕从手腕一直划到肘弯,边缘翻着细皮,该是被枯枝刮的。”昨夜雨大。”他轻声说,”摸黑上房,没看清瓦下的树杈。”
    我取出银针,在火上烤了烤。
    他盯着我发顶,突然说:”那罐药。。。像活的。”
    我手下一顿。
    银针悬在他伤口上方,雨丝落进瓷碗,荡开一圈圈涟漪。”它在养别的药。”我想起白日里小石头的惊呼——晒坏的黄柏叶竟恢复了光泽,”就像。。。就像你养我。”
    他耳尖红了,在雨里倒比平时明显。
    劈柴刀”当”的一声落在石墩上,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掌心带着体温,混着雨水的凉:”我没养你。”他说,”我只是。。。想让你放心。”
    阿禾启程那天,晨雾散得特别早。
    她背着包袱站在村口,发辫上系了我编的艾草绳。
    沈知白牵来的马驹喷着响鼻,鞍鞯上搭着油布,专门给安魂香苗遮日头。
    ”师父!”她突然转身,眼睛亮得像山涧里的星子,”我会把安魂香养得比山里还好!”
    我挥了挥手,袖中还留着她塞进来的半块药渣饼——和去年她第一次替人治病时掉的那块一样,沾着泥,却没碎。
    山风卷着马蹄声往府城去了。
    小石头蹲在药园里翻晒黄柏,突然喊:”师父!
    你看!”
    我凑过去。
    昨日被晒焦的黄柏叶边缘,竟泛着淡淡的冰纹,像被千年雪莲的寒气浸过。
    地窖口的泥缝里,细密的菌丝正往药架下爬,像张半透明的网。
    萧珩站在我身后,呼吸扫过耳尖:”你藏的不是药。”他说,”是命。”
    我望着阿禾离去的山道,那里浮着层淡淡的雾,像块没拆封的药方。
    等她回来时,该会带着府城的风,和。。。药渣煨养的新法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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