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4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3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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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半夜的腥甜混着雪粒子往领口钻时,我已经披好夹袄站在堂屋中央。
    百草囊贴在胸口,藤纹正一下一下轻叩我肋骨,像在数心跳。
    ”阿娘!
    有鬼火!”隔壁二柱的哭嚎撞破夜的寂静,紧接着是王婶的骂声混着咳嗽:”小崽子别胡说!”可那咳嗽声不对——粗重,带着湿腻的颤音,像肺叶里浸了水。
    我抓过案头的药箱,推开院门时正撞上来敲我家篱笆的里正钱七。
    他举着半熄的火把,身后跟着五六个扛纸扎童偶的汉子,纸人脸上的腮红被雪水冲成两道红痕:”苏大夫,村东头老周头咳血了!
    都说乱坟岗的孤魂不肯散,我们得去烧点纸钱。。。。。。”
    我伸手拦住他:”烧纸唤不来魂,倒要添把虚火。”指尖触到他胳膊时,能摸到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您闻闻这风里的味儿?
    铁锈混艾草,是山岚瘴气借着夜寒往下压。
    老人孩子肺弱,吸了这气才会咳。”
    钱七火把抖了抖,火光映得他眼角皱纹发颤:”那。。。那怎么办?”
    我转身回屋提出竹篮,里面码着分包好的药草:”黄柏清热,防风祛寒,续断固气。
    每家抓一把煮水喝,再把种子撒在屋前向阳处。”竹篮递到他面前时,我瞥见纸人裙角沾着半片枯叶——是去年秋天的野菊,”若真信亡者有灵,不如种下他们生前爱物。
    根在,念就在,人神自安。”
    人群里传来细碎的抽气声。
    阿青从最后排挤出来,她裹着靛蓝棉袍,发间还别着采药时沾的草屑:”我娘走前总念叨屋后那株老防风。”她伸手接过一包黄柏种,指腹蹭过草纸包上的字迹,”我种。”
    有了头一个,钱七的腰板松快些。
    我看着他带人散去,转身冲院里喊:”萧珩!”
    他从柴房转出来,手里还攥着没劈完的柴刀,刀面结着层薄霜:”我去取锄头。”
    乱坟岗的风比村里更冷。
    我踩着萧珩踩实的雪窝往上走,小石头扛着铁锨跟在后面,哑叔背着竹篓,里面装着我从百草囊里取的灵芝碎屑——少得可怜,只够混三垄土。
    ”就这儿。”我停在缓坡上,脚下是片荒草,草茎上还挂着去年的纸灰,”开垦成园子,叫生念园。”
    萧珩的锄头落下时,冻土”咔”地裂开道缝。
    小石头蹲下身,用手扒拉着碎土:”苏大夫,这土怎么这么硬?”
    ”埋过太多执念。”我捏着灵芝碎屑的手有些发颤,碎屑细得像金粉,撒进土时得屏着呼吸,”轻些,别惊着。。。。。。”
    话音未落,脚边的野菊根突然动了动。
    我蹲下去,见那枯根上凝着层薄雾,在月光下泛着青白色,像谁呵出的热气。
    小石头倒抽口冷气,铁锨”当啷”掉在地上:”苏大夫,这、这是。。。。。。”
    ”是念。”萧珩突然说。
    他的影子投在我身侧,比月光还稳当,”活人记着,死人就没走透。”
    哑叔拍拍小石头的背,弯腰捡起铁锨。
    我们四人干到后半夜,终于开出五垄地。
    我直起腰时,后腰抽着疼,萧珩的手掌已经贴上:”歇会儿。”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夹袄渗进来,我正想说”不碍事”,就听见身后传来”咔嚓”一声。
    老吴头的拐杖戳在刚开好的垄里,药苗被他踹得东倒西歪:”装什么慈悲!”他瘸着腿,脸上的皱纹拧成团,”我爹咽气时我在山里套兔子,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你们现在立碑,早干什么去了!”
    他的声音带着破锣似的哑,尾音却突然哽住。
    我看着被踹翻的药苗,根须上还沾着灵芝碎屑,突然蹲下身:”老吴伯,您见过黄柏煎茶吗?”
    他愣了愣。
    我指着被踹歪的木牌——那是小石头刚立的,写着”萧父喜黄柏煎茶,植三株”:”萧珩他爹走时,怀里还揣着半块茶饼。
    我们种黄柏,不是给死人看的,是让活人知道。。。。。。”我捏起一撮土,”他们活过,被记着。”
    老吴头的拐杖晃了晃,没再往下踹。
    他转身时,我看见他裤脚沾着新泥——是从村东头老周头家方向来的。
    第二日清晨,我带着小石头补苗。
    萧珩蹲在木牌前,用袖口擦去木牌上的露水,动作轻得像在擦什么易碎的宝贝。
    他擦到”周老五爱炖山参汤”那块时,突然说:”周叔去年冬天给我送过半袋盐。”
    ”那参须是他儿子去年托人从镇里捎的。”我把参须埋进土,”他没舍得吃,收在瓦罐里。”
    萧珩没再说话,只是把每垄土都重新拍实。
    第三夜我守在生念园。
    百草囊从亥时开始发热,藤纹沿着手腕爬到手背,像条温驯的小蛇。
    子时三刻,囊口渗出金露,比之前更亮些,滴进黄柏根土时,我听见”滋”的一声。
    整园药草突然泛起薄雾。
    那雾不是往上飘,是贴着地面游,像有人踮着脚走路。
    风里传来细碎的响动,不是哭嚎,倒像谁在叹气,又像老周头抽旱烟时的”吧嗒”声。
    ”我爹走那年。。。。。。”老吴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哭腔。
    我转头,见他跪在雪地里,拐杖扔在一边,”他说要等我带兔子回家熬汤,等啊等,等得灯油都熬干了。。。。。。”
    他的眼泪砸在雪地上,融出个小坑:”你们现在种这些,有什么用?”
    我蹲到他面前,把一包续断种塞进他手里:”您爹若在,该嫌您跪着冷。”
    他的手指蜷起来,慢慢攥紧纸包。
    天明时,老吴头扛着扫帚来了。
    他扫得极认真,连落在药苗上的雪都轻轻拂开。
    我想搭话,他却瓮声瓮气:”我不信鬼,但我信——他们活过。”
    正午时分,阿青带着五村的妇人来了。
    她们提着竹篮,里面装着煮好的鸡蛋、腌萝卜,还有一壶米酒。
    阿青把米酒放在黄柏树下:”我娘说,黄柏茶要配米酒才香。”
    萧珩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
    他手里提着个陶壶,壶身还沾着酒渍:”我爹爱喝自酿的,我娘总嫌他酒气重。。。。。。”他蹲下去,把酒缓缓倒在黄柏根下,”爹,娘,我接你们回家了。”
    话音刚落,我胸口一热。
    百草囊里传来极轻的”啪嗒”声,像水珠落进棉絮。
    我摸进囊底,指尖触到一片湿润——是那滴沉寂多日的金露,正渗进一包陈年药渣里。
    我屏住呼吸翻开药渣,三株半寸高的幼苗从渣里钻出来。
    嫩白的茎,脉络泛着淡金,像三盏小灯,在囊底静静亮着。
    山风卷着药香扑进来时,我听见萧珩在身后问:”看什么呢?”
    我合上囊口,抬头看他。
    他眼角还沾着酒渍,却笑得像春天的山桃花:”该回家做饭了,今天炖山参汤。”
    我应了声,转身时手悄悄按在囊上。
    那三株幼苗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轻得像谁的心跳——可百草囊不能种,不能生,这是。。。。。。
    山尖的雪开始化了。
    我望着远处泛青的山脊,忽然想起昨夜薄雾里的叹息。
    或许不是山在疼,是山在说——
    它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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