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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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2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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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裹紧棉袄推开祠堂门时,檐角冰棱正“啪嗒”坠地。
堂里早坐满了人——阿青裹着褪色的靛蓝斗篷,指尖绕着辫梢;萧珩靠在柱子上,猎刀在膝头泛冷光;小石头蹲在火盆边,鼻尖冻得通红,正往陶壶里塞干橘皮。
“都来了?”我把怀里的粗布卷往供桌上一摊,炭条画的水系图“刷”地展开。
阿青先凑过来,斗篷上的雪末子落在图上:“这是……药王坑?”
“是。”我指尖划过弯弯曲曲的炭线,“毒从坑底渗出来,顺着雪水往山下淌。春汛一到,下游五村的水井、菜田全得遭殃。”
“可那是禁地啊!”阿青突然拔高声音,火盆里的火星子被惊得乱窜,“我奶说,二十年前有采药人硬闯药王坑,回来就开始咳血,没半月人就没了!”
萧珩的指节在刀把上叩了叩:“我去年打猎绕到坑边,确实闻到股怪味,像烂了的野果混着锈铁。”
我盯着图上标红的三个点,喉咙发紧——前世在深山见过类似的毒脉,采药人误饮被污染的泉水,全身发肿溃烂而亡。
“所以得抢在雪化前封死毒源。”我抬头看向阿青,“若山灵真有眼,该恨的是往地里投毒的人,不是护山的我们。”
阿青咬着嘴唇不说话,手指把辫梢绞成了麻花。
“我去筑坝。”萧珩突然开口,刀鞘磕在青石板上“当”的一声,“毒水往下流的沟,我带人用巨木和泥堵死。”
“我跟苏姐姐下坑!”小石头猛地站起来,陶壶里的橘皮撒了一地,“我不怕不祥,我、我还带着你给的平安符呢!”他从脖子里拽出个红布包,边角都磨毛了,是我用旧药囊剪的。
阿青忽然伸手按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凉得像块冰:“我阿爹就是喝了毒水没的。”她声音发颤,“要是能清了这毒……我替五村老小吃斋念佛。”
我反握住她的手,能摸到她掌心的茧子——那是常年握药锄磨出来的。
“明日寅时。”我指腹蹭过图上最红的点,“萧珩带人堵沟,我和石头进坑。阿青,你守在坑口,要是我们半个时辰没出来……”
“放三挂鞭。”萧珩接口,“我带猎户冲进去。”
夜色像块浸了水的黑布,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把九节人参种、雪莲粉和血竭灰倒进瓦罐,药香混着石灰的呛味直往鼻子里钻。
小石头举着火折子,火光在他脸上跳:“苏姐姐,这就是净根丸?”
“嗯。”我用木杵碾碎最后一块血竭,“人参固气,雪莲拔毒,血竭生肌——再借石灰的燥性,把毒逼出来。”
坑口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火折子忽明忽暗。
萧珩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在这守着,你们小心。”
我把三个蜡封的小陶瓶塞进布兜,抬头看了眼天——启明星刚爬上东边山尖,像颗冻硬的露珠。
药王坑比我想象中深。
踩着结霜的碎石往下走,每一步都打滑。
小石头攥着我的衣角,呼吸喷在我后颈:“苏姐姐,那、那棵歪脖子树是不是……”
“是。”我摸出腰间的银针,针尖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别怕,毒在土里,不在树上。”
走到坑底时,我膝盖都在打颤。
月光被四周的山壁切成碎片,落在哪块石头上,哪块就泛着青灰。
“第一个毒眼在这。”我蹲下来,用银针刺进冻土,针尖刚没入三寸就“滋”地冒青烟。
小石头立刻趴下来,用冻红的手扒拉土:“我来挖!我来!”
土块混着冰碴子砸在他手背上,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直到挖出个碗口大的坑。
我取出陶瓶,拔开蜡封,药粉“簌簌”落进坑里——九节人参的甜、雪莲的凉、血竭的腥,混在一起,竟像极了前世药铺里的晨香。
“非取你力,是借你名。”我闭目低语,“护一方水土,保万家平安。”
第二处毒眼在块老树根下。
小石头扒土时被树根划破了手,血珠滴在冻土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我扯下袖头给他包扎,他却直往我手里塞:“不疼,快放药!”
第三处最难找。
我举着银针在坑底转了三圈,直到针尖在块黑黢黢的石头前抖得像片叶子。
“就在石头底下。”我蹲下去推石头,纹丝不动。
“我来!”小石头咬着牙撞向石头,“苏姐姐说过,毒不除,我们喝的水、吃的菜都得带毒!”
“咚”的一声,石头滚到一边,下面露出个黑洞洞的窟窿。
我把最后一丸净根塞进去,刚要填土,怀里的百草囊突然烫得惊人。
藤纹像活了似的,顺着我手腕往上爬,烫得我眼眶发酸。
有什么东西从地底升起来,轻得像口气,却暖得像团火——它碰了碰百草囊,又碰了碰我的心口。
“苏姐姐!”小石头突然拽我袖子,“你看!”
我抬头,东边山尖的启明星不知何时变亮了,清冽的光洒在坑底,连石头缝里的冰碴子都泛着金。
三日后的清晨,我在灶房熬药时,阿青撞开了院门。
“苏大夫!”她跑得直喘气,发辫上沾着草屑,“村头老井的水变清了!我尝了口,还有点甜!”
我手里的药勺“当啷”掉进锅里。
赶到井边时,围了一圈人。
王婶子正用葫芦瓢舀水,水在阳光下清得透亮:“昨儿还浑得像泥汤,今儿……”她喝了一口,眼睛倏地睁大,“真甜!跟我娘家后山的泉水一个味儿!”
人群里爆发出欢呼。
有汉子拍着萧珩的背:“萧猎户,你筑的坝可真管用!”萧珩耳尖发红,往我这边挪了半步。
当天下午,五村的人陆陆续续上门。
有提了新腌的酸黄瓜的,有背了半袋新麦的,还有抱着老母鸡的——说是谢礼。
我站在院门口,把东西一样样推回去:“毒能清,是大家一起出力的。我只要各村派个药童来,我教你们辨毒三法。”
“啥法?”里正钱七拄着拐挤进来。
我摸出银针,往井里一探——针身雪白,没有半点黑。
“第一法,银针探水,针黑则毒存。”又举起一片防风叶,“第二法,防风煮汤,汤浊则地污。”
小石头举着个小本子跑过来,笔杆在他冻红的手指间直晃:“我记下来了!苏姐姐说第三法是……”
“第三法是人心。”我望着围过来的药童们,他们眼里闪着光,像小石头刚来时那样,“毒能藏在土里,但藏不住人心的警惕。”
那夜我睡得极浅。
迷迷糊糊间,胸口突然被烫醒。
我翻身坐起,月光从窗纸缝里漏进来,照得百草囊泛着微光。
囊口的藤纹正往外出金露,一滴、两滴,聚成颗珍珠似的水珠。
我屏住呼吸,摸出枕边的银针,蘸了金露,轻轻刺进屋后那株枯死的药苗根下——那是去年冬天被霜打蔫的,我一直没舍得拔。
针尖刚没入土,怪事发生了。
苗茎上裂开道细缝,一抹嫩绿从缝里钻出来,像只试探着伸懒腰的虫。
它只活了片刻,就蔫了下去,可那抹绿,确确实实存在过。
我攥着银针坐在床沿,直到天蒙蒙亮。
萧珩推门进来时,我正望着窗外的山发呆。
他手里端着碗姜汤,白气裹着姜香漫过来:“昨儿没睡好?”
我接过碗,姜汤烫得我手指发疼。
“萧珩。”我望着远处的山尖,“你说这山……是不是在疼?”
他没说话,只是把我往火盆边推了推。
“可它在听。”我摸着怀里的百草囊,藤纹还温温的,“百草囊不是保鲜的,是”续息”的——它能续山的息,续药的息。”
萧珩突然伸手,把我散在风里的碎发别到耳后。
他的手粗糙,却暖得像块晒过的石头:“你守山,我守你。”
我鼻子一酸,低头喝姜汤。姜辣得眼眶发热,可心里却甜得发颤。
子夜时分,我被一阵风惊醒。
窗纸“哗啦”响了两声,像是有人在外面扒拉。
我披衣起来,刚推开窗,就见西边乱坟岗方向闪过一点幽光——绿莹莹的,像鬼火,又像……
“阿娘!阿娘!”隔壁传来孩童的惊啼,“我看见……看见白影子了!”
紧接着是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破风箱似的,从村东头往村西头漫过来。
我攥紧床头的银针,百草囊在怀里轻轻颤着。
藤纹爬上我手腕,这次不是攒力,是……警示。
山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响。
我望着乱坟岗方向的幽光,忽然想起白天药童们记的本子——第三法是人心,可人心若被迷了……
后半夜的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腥甜,像铁锈混着晒干的艾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