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一碗药汤定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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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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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
寂静被撕裂,沉重而急促的砸门声像擂在心口的战鼓,带着一股亡命徒般的疯劲。
我心头一跳,几乎是瞬间就披上了外衣。
萧珩比我更快,已经握着柴刀拉开了门栓。
门外,风雪灌入,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是李大嫂。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旧棉袄裹成的小团,自己却只穿着单薄的夹衣,头发眉毛上全是白霜,嘴唇冻得发紫。
“苏大夫……救命……救救我女儿!”她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哭腔,一句话没说完,人就软了下去,直直地要往地上跪。
萧珩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的胳膊,将她和孩子带到火塘边。
我快步上前,拨开孩子脸上的棉袄,心猛地一沉。
那是个约莫三岁的女童,小脸青灰,嘴唇已是深紫色,鼻翼拼命煽动,胸口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骇人的“嗬嗬”声,像一架破旧的风箱,随时都会散架。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伸手探向女童的额头,不烫,指尖却冰凉刺骨。
这是最凶险的信号。
“半夜……还好好的,天一亮就这样了……喘不上气……”李大嫂抖得不成样子,话都说不囫囵。
我不再多问,立刻解开孩子的衣襟,将耳朵贴在她小小的背上。
湿啰音!满肺都是!
寒邪外束,肺气闭塞,内里郁热不得宣发,这是典型的寒包火型哮喘!
若是再耽搁下去,热邪壅肺,一口痰堵住,顷刻间就能要了命!
“萧珩,烧滚水,越快越好!”我头也不抬地喊道,声音里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好!”萧珩没有一丝犹豫,转身就冲向灶间,只听“哐当”一声,水瓢砸进水缸的声音清晰可辨。
我飞快地从百草囊中抓出几味药材——麻黄、杏仁、甘草,这是宣肺平喘的铁三角。
又从墙角挂着的一串草药里扯下几片陈年的枇杷叶,它的药性更沉,能直入肺腑,化痰止咳。
“李大嫂,去拧条热毛巾来!”我对已经六神无主的女人喝道。
这一声,总算把她的魂喊了回来。
药还没熬好,但救治已经开始。
我让李大嫂用滚烫的毛巾反复热敷女童的后背,重点是肺俞穴。
热力透背而入,能暂时疏通闭塞的肺气,为药物争取最宝贵的时间。
外间,萧珩早已生好了炭盆,将熬药的瓦罐稳稳地煨在上面,火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
每隔一刻,他便会朝屋内低声提醒一句:“药滚了。”那沉稳的声音,像定海神针,奇异地安抚着屋里焦灼的气氛。
门口,小石头不知何时来了,小小的身子蹲在门槛外,只敢扒着门缝往里瞧,眼里满是紧张。
萧珩瞥见了他,没出声赶人,只是从墙角拿起一捆干艾草递过去:“去灶间,用火钳夹着烤热了,回来给我。”
小石头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抱着比他还高的艾草跑开了。
药汤滚了三滚,我用细纱布滤去药渣,小心翼翼地吹凉。
撬开女童紧闭的牙关,一勺一勺地将深褐色的药汁灌了进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子里只听得见炭火的哔啵声和女童依旧粗重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那恐怖的锯响声,渐渐变弱,变平缓。
女童胸口的起伏不再那么骇人,青紫的嘴唇也慢慢透出了一丝血色。
“缓过来了……缓过来了!”李大嫂喜极而泣,双腿一软,又要对着我磕头。
我一把将她死死拦住,语气严肃:“病根还没除,只是暂时压住了,别谢早了!”
我转头看向萧珩,目光凝重:“今晚得有人守着,这病最怕反复。一旦再喘起来,寻常汤药就慢了,得用我那套呼吸推拿法,一刻都不能离人。”
萧珩闻言,二话不说,解下身上御寒的厚重披风,搭在椅背上:“我去把我那屋的床褥搬来,今晚我守。”
我愣住了:“你不去歇着?”
萧珩的目光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格外沉静,他看着我,一字一句道:“你熬药,我守人。病,得两个人治。”
那一晚,雪光映着窗纸,屋内炭火彻夜不熄。
我和萧珩轮班照看,一个时刻注意着药罐的火候,一个寸步不离地抚着孩子的后背,感知着她每一次呼吸的起伏。
这场景,像极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冬儿之夜”,只是这一次,我不再是孤军奋战。
天亮时,女童的呼吸已然平稳,甚至能喝下小半碗米汤。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快地传遍了还在风雪中的青石坳。
午后,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人竟是吴婆子。
她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亲自登门了。
“苏大夫。”她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声音生硬,像一块被冻了许久的石头,“……我家里攒了三年的苍耳子,这草……专治鼻塞流涕,咳喘也好用。你……你要是不嫌弃……”
她把布包递过来,那只布满皱纹和冻疮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郑重地走上前,双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处理得干干净净的苍耳子。
我对着她,诚恳地道:“吴大婆,这可是良药,多谢了。”
说着,我当着她的面,取出了我的《青石坳医录·初集》,用炭笔在崭新的一页上写下:苍耳子,辛温,散寒通窍。
验案一则。
吴婆子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本册子,嘴唇翕动了半天,临走前,她背对着我,低低地说了一句:“那孩子……不是鬼托生,是我老婆子眼瞎了心黑了。”
从那天起,院门前的雪地,被踩出了一条络绎不绝的小路。
求医的人越来越多,送来的东西也五花八门。
有人送来一捧米,有人扛来半捆柴,还有人趁着夜色,悄悄在门缝里塞进几枚温热的鸡蛋。
我干脆在院中的诊棚下,用几块木板搭了个“换物架”,用木炭写上价码:一剂风寒汤,换三枚鸡蛋或半升糙米。
一副治关节痛的膏药,换半捆干柴。
规矩立下,来求医的乡亲们反倒更坦然了。
小石头成了我最得力的小帮手,每日天不亮就来扫净院子里的雪,把水缸挑满,再笨拙地帮我生火。
我教他认药名,他竟痴迷上了,没事就抓着一截烧过的炭条,在雪地上、在泥地上,一笔一划地临摹着“金银花”“防风”这些字。
这日,萧珩打猎归来,一身风霜,背着一只半大的狍子。
他进院时,正瞧见小石头踮着脚,吃力地想把一包药材放到换物架的最上层。
萧珩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单手将他抱了起来,让他稳稳地放好药包。
放下他后,又顺手从腰间的布袋里摸出一只烤得焦黄流油的山雀,塞进小石头手里:“吃完了再干活。”
小石头捧着滚烫的山雀,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他仰起头,脆生生地喊了一句:“谢谢萧哥!”
萧珩已经转过身的背影,微不可查地一顿,宽阔的肩膀似乎紧了紧,脚步却没停,径直走向了屋后。
日子就在这药香、柴火和人情味中一天天过去,青石坳似乎正在从那个寒冷的噩梦中苏醒。
直到七天后的那个深夜。
风雪骤起,卷着尖啸,像鬼哭狼嚎。
我正在灯下整理这些天积累下来的医案,屋外突然响起一阵急过一阵的擂门声。
“苏大夫!苏大夫救命啊!”是陈伯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
我心中一紧,立刻起身开门。
门外,陈伯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像被雪冻透了的白纸:“我……我老伴她……她咳血了!苏大夫,求您,求您跟我走一趟!”
咳血!
这两个字像重锤砸在我心上。
我来不及多想,抓起早已备好的药箱和披风就要往外冲,却被一只更有力的大手拦住了。
是萧珩。
他不知何时已穿戴整齐,眼神锐利如刀。
他没看我,而是对陈伯说:“路在哪?”
随后,他转过身,在我面前蹲了下来,言简意赅:“河上的冰裂了,路滑,天又黑。我背你。”
不容我分说,他已经将我稳稳地背在了背上。
风雪扑面而来,冷得像刀子刮在脸上。
我伏在他宽阔而温暖的背上,只听见脚下踩着浮冰发出的“咯吱”碎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深渊的边缘。
黑暗中,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混在风雪里,钻进我的耳朵:
“你救别人,我护着你。”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投入了一块滚烫的烙铁。
这一路行医,所有的孤独和艰难,仿佛都在这句话里烟消云散。
前方,陈伯家昏黄的灯火在风雪中摇曳,像一豆微弱的希望。
可当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靠近时,那灯火下,竟赫然站着几个手持火把的村民。
他们不是来接应的,火光映着他们脸上犹豫、惊惧的神色,隐约能听到有人在低声劝阻陈伯:“陈大哥,可不敢啊……万一是会传人的病气,引进了屋……”
萧珩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只是抬起头,朝那几人冷冷地看了一眼。
火光跳跃,映亮了他眉骨上那道陈旧的伤疤,像一头被惊扰了幼崽的孤狼,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凶悍气息。
那几个村民被他看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握着火把的手都有些发抖。
我伏在他的背上,攥紧了怀里的药箱,心,却比身后的炭火还要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