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洽谈圆满成功的轻松氛围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被另一种微妙的社交场合所取代。
    陈生做东，在酒店顶层的行政酒廊设下小宴，既是庆祝合作重启，也是叙旧。
    他与顾霆深显然是旧识。
    方予恩捏着一杯暗红色的酒液，坐在稍远离中心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沿着杯壁滑动。
    酒廊灯光昏暗迷离，舒缓的爵士乐流淌，却无法渗入他纷乱的心绪。
    陈生和顾霆深原来是旧识。
    这个认知在他脑海里盘旋。
    他看着江慕白游刃有余地周旋在顾霆深和陈生之间，举杯、谈笑、接话、抛出恰到好处的恭维又不会显得过分谄媚……那种熟稔的社交技巧，是他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这瞬间，他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与江慕白之间的差距，那不仅仅是一个职位的差距，更是一种根植于性格和天赋的、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木讷，不善言辞，只会按部就班地埋头做事，不懂得如何讨人喜欢。
    所以，无论是学生时代还是职场生涯，“独自一人”仿佛是他命中注定的底色。
    高中时期那些针对他的谣言和孤立，他甚至都懒得去辩解，因为在他潜意识里，那似乎是“正常”的。
    像他这样无趣又不合群的人，被排斥才是常态。
    他早已习惯了独处，甚至在某些时刻，会觉得这种彻底的安静才是安全的。
    就在他沉浸在这种熟悉的、略带自厌的思绪中时，口袋里手机的震动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包裹着他的无形屏障。
    嗡——嗡——嗡——
    一声接一声，执着又刺耳。
    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屏幕上跳动的“妈妈”两个字，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瞬间压垮了他刚刚因为项目成功而勉强建立起的一点点轻松。
    他知道电话那头会传来什么。
    无非是抱怨钱又不够用了，老家的开销如何大，催促他什么时候回去，念叨着在老家发展有多好，以及那个永恒的主题，让他别再“瞎折腾”，老老实实找个差不多的人结婚安定下来。
    每一次通话，都是一次对他选择的否定，对他努力构建的生活的拖拽。
    他不想接。一点也不想。
    手机在吧台上固执地震动着，屏幕的光亮在昏暗环境中一闪一闪，映照着他瞬间变得苍白而疲惫的侧脸。
    他最终没有拿起手机，而是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般，缓缓地将额头抵在了冰凉的木质吧台上，试图用那一点冰冷来镇压内心翻涌的无力感和烦躁。
    振动声终于停了。
    但短暂的寂静后，它又一次不屈不挠地响了起来。
    这一次，动静引起了不远处那桌人的注意。
    顾霆深正听着陈生说话，目光却细微地扫过了吧台方向。
    他看到那个纤细的身影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与周遭的社交氛围格格不入，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颓唐和抗拒。
    而在他手边，那只不停嗡鸣的手机，显得格外刺眼。
    顾霆深的眉头微蹙，交谈的语速微微放缓。
    陈生何等精明，立刻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看到了那略显诡异的一幕。
    方予恩像是鸵鸟一样把自己埋起来，而他的手机则在旁边疯狂叫嚣。
    “哟，方主管这是……”
    陈生略带疑惑地笑了笑，半开玩笑道，“被债主追债了？还是伴侣查岗查得紧啊？”
    江慕白也看到了，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嘴上却打着圆场：“予恩可能就是有点累了，今天项目解说他是主力，耗神。我过去看看？”他说着就要起身，一副体贴下属的好上司模样。
    “不用。”顾霆深的声音淡淡响起，阻止了江慕白的动作。
    他端起自己的酒杯，轻轻晃了晃，目光却并未从方予恩那个方向移开。
    他记得高中时的一些模糊片段，关于方予恩的家庭似乎并不和睦，父母时常争吵，他总是一个人躲在教室角落或者图书馆，很晚才回家。
    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东西并未改变。
    那只手机还在响，大有不接电话就永不罢休的架势。
    方予恩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试图用这种方式对抗整个世界。
    顾霆深忽然放下了酒杯，杯底与桌面发出清脆的轻叩声。
    他站起身，对陈生和江慕白道：“失陪一下。”
    在陈生了然和江慕白错愕的目光中，顾霆深迈步走向了吧台。
    他高大的身影停在方予恩旁边，投下的阴影将方予恩完全笼罩。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掠过方予恩的耳畔，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拿起了那支仍在嗡嗡作响的手机。
    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清晰可见。
    顾霆深看了一眼，手指随意地在屏幕上一划。
    嘈杂的振动声戛然而止。
    世界瞬间清静了。
    方予恩感受到动静，猛地抬起头，额头上还带着被吧台压出的浅浅红印。
    他眼中带着未散尽的疲惫和一丝惊慌，猝不及防地撞入顾霆深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顾…顾总？”
    顾霆深将已经安静下来的手机放回他面前，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不想接的电话，就不用接。”
    方予恩彻底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顾霆深，一时间完全忘了反应。
    他没想到顾霆深会注意到，更没想到他会直接过来替他挂断电话。这种举动……远远超出了上司对下属的常规关心范畴。
    顾霆深的目光在他写满无措和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两秒，继续道：“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项目已经谈成了，现在是休息时间。”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仿佛在告诉他，在这里，在这个时刻，他可以暂时放下那些沉重的负担。
    说完，顾霆深并没有多做停留，转身回到了之前的座位，就像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方予恩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桌上已经黑屏的手机，心脏后知后觉地开始狂跳，一种混合着窘迫、惊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被解围了的复杂情绪涌了上来。
    陈生笑着给顾霆深倒酒，语气调侃：“Van，还挺体贴下属嘛。”
    顾霆深端起酒杯，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只是不喜欢太吵。”
    江慕白在一旁看着，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阴霾。
    顾霆深对方予恩这种超乎寻常的关注，让他感到了强烈的不安和威胁。
    方予恩依旧坐在吧台边，但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周围的音乐和谈笑声似乎重新流入了他的感知。
    他端起那杯几乎没动过的酒，浅浅抿了一口。
    酒液微涩，却带着一丝回甘。
    就像他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