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商会来访大获成功的喜悦并未持续太久。
    一周后的清晨，雁绮刚走进华新厂办公室，就察觉气氛不对。工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见她来了又迅速散开。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会计老陈。
    老陈面色凝重地递过一份报纸：“二小姐，您看这个。”
    《申報》头版赫然刊登着题为《华新面粉厂以次充好，知名商家涉嫌欺诈》的报道，文中言之凿凿地指控华新用劣质小麦生产“玉带粉”，还配了一张模糊的照片，似乎是工人在夜间搬运发霉的麦粒。
    “这完全是诬陷！”雁绮气得手发抖，“我们从未进过劣质小麦！”
    虞翰远闻讯赶来，脸色铁青：“今早好几个客户来电取消订单，银行也通知要重新评估我们的贷款申请。”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一群记者围堵在厂门口，争相要求采访。
    “虞老板，请解释一下报道内容是否属实！”
    “华新是否真的以次充好？”
    “谢氏商行是否知情并参与其中？”
    虞翰远正要出面，被匆匆赶到的谢沉隼拦住：“虞先生且慢，此时越解释越乱。”
    他将父女二人拉进办公室，关上窗户隔绝外面的嘈杂。
    “这明显是有人故意放料。”谢沉隼冷静分析，“照片是伪造的，但做得相当逼真。对方选择在玉带粉上市的关键时刻发难，就是要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雁绮焦急道：“那怎么办？总不能任由他们污蔑！”
    谢沉隼沉吟片刻：“立即做三件事：第一，联系报馆要求更正报道，同时准备律师函；第二，邀请第三方检验机构来厂抽样检测，全程公开；第三，”他看向雁绮，“你跟我去一趟码头。”
    “码头？”
    “报道中提到”昨晚有可疑船只运送劣质原料”，如果属实，必定会在码头留下痕迹。如果是假的，我们更要找出破绽。”
    苏州河畔的十六铺码头一如既往地繁忙。工人们扛着大包小包穿梭往来，船只汽笛声不绝于耳。
    谢沉隼带着雁绮直接找到码头主管老赵——一个与他相熟的中年人。
    “谢老板怎么有空过来？”老赵热情地迎上来，但眼神有些闪烁。
    “来看看昨晚那批”特殊货物”。”谢沉隼单刀直入，“听说有人用我的名义运了些东西？”
    老赵顿时冒汗：“这个...谢老板，我也是按规矩办事...”
    “谁让你办的？”谢沉隼语气平静却自带威压。
    老赵支吾半天，终于压低声音：“是洋商会的人，说只是给华新一点教训，不会真的出事...”
    雁绮气得脸色发白：“就为了一点私利，你们就帮着陷害一个老字号厂子？知不知道华新要是倒了，多少工人会失业？”
    老赵羞愧地低头：“虞小姐，我也是没办法...他们拿我儿子的工作威胁...”
    谢沉隼打断他：“那批货现在在哪？”
    “还、还在三号仓库，本来打算今晚悄悄运走的...”
    在三号仓库昏暗的角落里，果然堆着几十袋散发着霉味的小麦。袋子上竟印着华新的标志，显然是特意仿制的。
    “拍照留证。”谢沉隼吩咐随行的律师，“然后立即通知巡捕房和记者过来。”
    “等等！”雁绮忽然发现什么，蹲下身仔细查看袋子的缝线，“这缝线方式很特别，是西洋机器的双线针法。华新从来都是用单线手工缝袋。”
    她抬头看向谢沉隼，眼睛发亮：“这是一个破绽！我们可以证明这些袋子不是华新的！”
    谢沉隼赞赏地点头：“很好。老赵，如果你愿意出面作证，指认幕后主使，我可以保证你和你家人的安全。”
    在确凿证据和证人的指认下，真相很快水落石出。原来是丰裕号联合洋商会买通报社记者，伪造照片和报道，企图搞垮华新。
    第二天，《申報》在头版刊登致歉声明，详细澄清了事实真相。华新厂邀请第三方检测的结果也公之于众——玉带粉的各项指标均优于行业标准。
    风波过后，华新厂因祸得福，知名度大大提升。订单如雪片般飞来，甚至有不少洋人客户前来洽谈合作。
    但谢沉隼并未放松警惕。傍晚，他在华新厂办公室与虞家父女深谈。
    “这次事件虽然平息了，但暴露了我们的弱点。”他指着账本说，“华新过于依赖少数大客户和银行贷款，一旦被掐断就很被动。”
    虞翰远叹气：“我也知道这个问题，但这些年经营艰难，实在是...”
    “所以我建议进行股份制改革。”谢沉隼抛出深思熟虑的计划，“吸收员工入股，同时引入几家可靠的民族资本。这样既能筹集资金扩大生产，又能分散风险。”
    雁绮眼前一亮：“员工入股还能提高大家的积极性！”
    “正是。”谢沉隼欣赏地看她一眼，“具体方案我已经拟好，你们可以先看看。”
    三人一直讨论到深夜。虞翰远年事已高，先回去休息了，留下雁绮和谢沉隼继续研究细节。
    窗外月上中天，办公室里只剩台灯洒下一片暖光。
    “今天多亏你心细，发现袋子的破绽。”谢沉隼忽然说。
    雁绮微笑：“是您教我的，要注意细节。”
    谢沉隼凝视着她，眼神柔和：“不，这是你自己的天赋。”他轻声说，“你知道吗？你让我很惊讶。面对危机时不慌不乱，观察入微，还有...”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还有对工人的关怀。你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他们失业怎么办，这很难得。”
    雁绮被他夸得有些不自在，低头整理文件：“工人是厂子的根本。华新能有今天，靠的是老师傅们几十年如一日的付出。”
    “所以你想过将来吗？”谢沉隼忽然问，“等华新渡过难关后，你有什么打算？”
    雁绮怔了怔。她确实没想过那么远。这些日子全身心扑在厂子里，几乎忘了自己原本只是个“暂时来帮忙”的闺阁小姐。
    “我...还没想过。”她老实回答。
    谢沉隼向前倾身，灯光在他深邃的眼中投下细碎的光影：“如果我邀请你正式加入谢氏商行，负责面粉业务的拓展，你愿意吗？”
    雁绮心跳忽然加快：“为、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有能力，更有心。”谢沉隼语气认真，“这个时代需要像你这样的新女性。而你...”他微微一笑，“应该也不想再回到整天喝茶插花的生活了吧？”
    他的话戳中了雁绮的心事。这些日子虽然辛苦，但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实和成就感。确实，她再也回不去从前那种生活了。
    “让我考虑考虑。”她轻声说。
    “好。”谢沉隼不再逼问，自然地转换话题，“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车行在寂静的夜路上，两人各怀心事，沉默良久。
    快到虞家时，谢沉隼忽然开口：“这周六法国商会举办晚宴，很多业界人士都会参加。你愿意做我的女伴吗？”
    雁绮惊讶地转头。在这样的正式场合担任他的女伴，几乎是一种公开的认可。
    “我需要露面吗？”她有些犹豫。
    “你需要被看见。”谢沉隼意味深长地说，“让所有人知道，虞雁绮不只是虞家二小姐，更是华新厂和谢氏商行的重要合作伙伴。”
    车在虞家门口停下。谢沉隼下车为她开门，月光洒在他肩头，柔和了惯常冷峻的轮廓。
    “不急着答复，想好了告诉我。”他轻声说，目光温暖。
    雁绮点点头，转身走进家门。她知道，自己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而无论选择哪条路，都将不再平凡。
    夜深了，但她毫无睡意。推开窗，望向满天星斗，心中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期待与勇气。
    风波或许还会再来，但她已不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