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幽冀乱景 28.困兽犹斗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142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自那日将军府对峙后,易京城对林薇而言,已从暂时的栖身之所,彻底沦为一座华丽的囚笼。医馆依旧开门,求诊者依旧络绎不绝,但门外多了两名持戟的兵士,名义上是“保护”,实则是监视。她的一切行动都被限制在医馆范围之内,连去后院晾晒药材,都能感受到身后如影随形的目光。
公孙瓒他确实需要林薇的医术。军中训练强度因备战而加大,伤兵数量有所增加;涌入的流民也带来了更多的病患。林薇沉默地履行着医者的职责,接诊、开方、处理伤口、指导李张二位医官,甚至应要求,将更详细的医护培训纲要整理成册,交由关靖。但她整个人仿佛失去了一些鲜活的气息,眼神常常是放空的,带着一种抽离的漠然,只有在面对小蝶时,才会流露出些许真实的温柔。
王婶变得愈发小心翼翼,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小蝶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孩子敏锐地感知到阿姊和周围气氛的压抑,也变得比以往更加安静,常常抱着她的布兔子,一坐就是半天。
这种无形的禁锢,比身体的劳累更让人疲惫。林薇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困在笼中,望着窗外那片不再属于她的天空。夜深人静时,她常会拿出那枚云纹木符,指尖摩挲着上面冰冷的纹路,心中涌起的是复杂的情绪——有对赵云竭力维护却功亏一篑的感激,有对他因此与公孙瓒产生难以弥合裂痕的担忧,更有对自身处境深切的无力感。
与此同时,易京高层的气氛也降到了冰点。
公孙瓒对赵云的猜忌并未因当日的呵斥而消除,反而因赵云随后一段时间的沉默与恪尽职守而显得更加诡异。他将赵云调离了部分核心军务,转而让他负责更多的城防巡逻与新兵操练,看似依旧重用,实则是一种疏远与试探。
赵云对此心知肚明,却并未辩解,也未表现出任何不满。他依旧每日巡城、练兵,一丝不苟,只是眉宇间的沉郁之色愈发浓重,人也更加沉默寡言。他来医馆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即便偶尔因军务路过,也只是在门口驻足片刻,与林薇遥遥对视一眼,那目光中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歉意、牵挂、以及一种近乎同病相怜的压抑。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却又坚不可摧的壁垒。
这一日,赵云在校场督导新兵射艺。这些新兵多来自流民,身体素质参差不齐,训练进展缓慢。一名瘦弱的新兵连续数箭脱靶,引得周围几个兵士发出低低的嗤笑。那新兵面红耳赤,愈发紧张。
“稳住心神,莫要看他处。”赵云走上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他亲自示范,挽弓、搭箭、瞄准,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嗖”地一箭,正中百步外箭靶红心,引来一片低低的惊叹。
他正待仔细讲解要领,一名公孙瓒的亲卫快马驰入校场,高声传达命令:“主公令:赵司马即刻点齐本部五百骑兵,前往北面三十里处山谷,清剿一伙疑似刘虞麾下探马的游骑,务必全歼,不留活口!”
这道命令来得突兀,且“不留活口”四字,带着公孙瓒一贯的狠厉作风。赵云眉头微蹙,那伙游骑他也有所耳闻,人数不多,行踪诡秘,主要任务是侦察,未必需要如此酷烈的手段。
他抱拳领命,却多问了一句:“可需审讯俘虏,探听刘虞军虚实?”
那亲卫面无表情,语气生硬:“主公有令,全歼即可,无需俘虏!”
赵云不再多言,转身下令点兵。他麾下的骑兵动作迅捷,很快便集结完毕。然而,就在队伍即将出发时,公孙瓒竟亲自带着一队亲卫来到了校场。
他骑着高头大马,目光扫过肃立的骑兵,最后落在赵云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子龙,可是对某的军令有所疑虑?”
赵云心头一凛,知道这是公孙瓒借题发挥,再次试探。他沉声应答:“末将不敢!军令如山,自当遵从!”
“哦?”公孙瓒驱马缓缓靠近,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几个将领听见,“某听闻,你常以”仁”字训诫部下?须知战场之上,对敌仁慈,便是对己残忍!刘虞老儿步步紧逼,若不施以雷霆手段,何以震慑宵小?你这般妇人之仁,如何能担当大任?!”
这话已是极其严厉的指责,几乎是在否定赵云的带兵理念。校场上鸦雀无声,所有兵士都屏住了呼吸。
赵云挺直脊梁,迎向公孙瓒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并无半分退缩:“主公明鉴!末将所言”仁”,非是对敌姑息,乃是对内爱兵如子,凝聚军心;对外,亦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滥杀俘虏,恐失民心,亦非必胜之道。末将以为,勇武与仁德,并非水火不容!”
“好一个并非水火不容!”公孙瓒怒极反笑,声音陡然拔高,“赵云!你是否以为,离了你,我公孙瓒便打不了胜仗?!是否以为,你这套迂腐之言,能动摇我军心?!”
“末将绝无此意!”赵云声音沉重,却依旧不肯退让,“末将只是以为,我军欲成大事,当以正道立于世,而非徒恃杀戮!”
“正道?在这乱世,刀剑便是正道!实力便是公道!”公孙瓒猛地一挥手,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专横,“今日之言,某记下了!你且去执行军令,若再有延误,军法处置!”
说完,他狠狠瞪了赵云一眼,勒转马头,带着亲卫扬长而去,留下校场上一片压抑的寂静。
赵云站在原地,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肩甲,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他与公孙瓒之间,那源于根本理念的裂痕,在此刻已彻底公开化,再无修复的可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翻身上马,目光恢复冷冽。
“出发!”
骑兵队伍如同沉默的钢铁洪流,涌出校场,卷起漫天烟尘。只是那为首的白色身影,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孤绝与悲怆。
赵云出征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医馆。林薇是从前来换药的一名伤兵口中得知的,连同校场上那场不愉快的冲突。她的心立刻揪紧了。清剿游骑本就危险,公孙瓒的态度更是让此行蒙上了一层阴影。她无法想象赵云此刻的心情,那种不被理解的孤独和理念被践踏的痛苦。
她一整天都心神不宁,配药时险些拿错分量,直到王婶担忧地提醒才回过神来。夜幕降临,她站在院中,望着北方漆黑的夜空,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担忧。她知道他武艺高强,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更何况是来自背后的猜忌与压力。
直到第二天黄昏,才有消息传来,赵云已率部返回,成功击溃了那伙游骑,但具体细节无人知晓。林薇稍稍松了口气,却依旧无法安心。
又过了两日,一个傍晚,医馆即将闭门时,一个身影悄然从后门闪入。是陈到。
“林先生。”陈到风尘仆仆,压低声音,“将军命我送来此物,嘱托先生……务必收好。”他递过来一个小小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林薇接过,入手微沉。她打开油布,里面竟是一块质地细腻、触手温润的白玉佩,玉佩雕刻着简单的祥云纹样,并无多余装饰,但玉质极佳,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玉佩下方,还压着一小卷帛书。
林薇展开帛书,上面只有力透纸背、却略显潦草的两个字:
“暂安。”
没有落款,但她认得那笔迹。
她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握着玉佩和帛书的手微微颤抖。这玉佩,显然是他随身之物,意义非凡。在这被严密监视、言语不便的时刻,他以这种方式,送来他视为重要的信物,并告诉她“暂安”。这既是报平安,也是一种无声的承诺和安慰——他并未忘记她,他在想办法,现状只是暂时的。
“将军……他可还好?”林薇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陈到神色凝重,低声道:“将军无恙,只是……心情不佳。先生放心,将军心中有数。此地不宜久留,末将告退。”他抱了抱拳,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暮色中。
林薇紧紧握着那枚还带着赵云体温的玉佩,将它贴在胸口,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力量和温暖。泪水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和悲伤,其中夹杂着一种被珍视的感动和黑暗中看到微光的希望。
他还在努力,他还没有放弃。那么,她也不能就此沉沦。
她将玉佩小心地穿上线绳,贴身戴好,那冰凉的触感很快被她的体温焐热。那卷写着“暂安”的帛书,她仔细看了许久,才就着灯焰,将它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不留任何可能授人以柄的证据。
做完这一切,她感觉心中那口郁结的闷气似乎散去了一些。她重新走到药柜前,开始更认真地分拣药材,更细致地思考如何改进伤患处理流程。即使身陷囹圄,她也要尽己所能,做好一个医者该做的事情,同时,耐心等待,等待那个或许渺茫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