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幽冀乱景  13.去留之间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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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京来的军令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刚刚恢复些许秩序的营寨里激起了层层波澜。拔营,转移,向易京靠拢。简单的几个字,却意味着伤员们要再次经历颠簸之苦,而对于那些重伤未愈的人来说,这很可能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伤兵营里弥漫起一股绝望和不安的气氛。呻吟声似乎都带上了凄惶。
    林薇第一时间找到了赵云,她的眉头紧锁,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赵将军,重伤员绝对不能长途颠簸!伤口会裂开,感染会加重,很多人会死在路上!”
    赵云站在地图前,脸色同样凝重。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军令如山。“先生,我明白。但袁绍军动向不明,我军新败,此地已不安全。主营要求收缩兵力,固守易京,我等在此多停留一日,便多一分风险。”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林薇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激动。这些日子,她几乎不眠不休,才将那些重伤员从鬼门关一个个拉回来,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赵云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地图,最终落在营寨后方的一片区域:“并非没有转圜余地。军令是拔营向易京靠拢,并未规定具体路线和速度。从此处往易京,有一条山路,虽崎岖难行,但更为隐蔽,可避开袁军主力哨探。我可率主力先行,探明道路,扫清障碍。先生可带领伤兵营及部分护卫,携带大部分粮草辎重,随后缓行。如此,虽不能完全避免颠簸,但至少能争取更多时间,让伤员情况更稳定一些。”
    这是一个折中的方案,也是赵云在军令范围内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他承担了主力先行可能遭遇的风险,将相对安全但缓慢的后路交给了林薇和伤员。
    林薇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决断,知道这已是最好结果。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虑:“好!就依将军之计。但请将军拨给我足够的护卫和驮马,以及……处置突发情况的权限。”她需要人手,也需要在紧急情况下能够自主决断的权力。
    “可以。”赵云毫不犹豫地答应,“我会留下最得力的曲长陈到,率五十名精锐步卒听你调遣。营中剩余驮马、车辆,优先供应伤兵营。一应事务,先生可临机决断,不必请示。”
    这份信任,沉甸甸的。林薇郑重地点了点头:“必不辜负将军所托。”
    接下来的两天,营寨陷入了更加紧张的忙碌。能行动的轻伤员被编入队伍,准备随主力出发。重伤员则被小心地安置在临时改装的、铺了厚厚干草的板车上。林薇指挥着李、张二位医官和所有能帮忙的人,检查每一个伤员的包扎,加固夹板,将有限的药材合理分配,并准备了大量煮沸后晾凉的盐水和清洗过的布条备用。她还特意将几个伤势最重、情况最不稳定的伤员安排在队伍中间最平稳的车辆上。
    小蝶似乎也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紧紧跟在林薇身边,不哭不闹,只是偶尔会用小手紧紧攥住林薇的衣角。王婶则默默地将她们那点少得可怜的行装打包好。
    临行前的夜晚,赵云来到了林薇的帐篷外。
    “林先生,可曾安顿妥当?”他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林薇掀开帐帘走了出来。月色清冷,照在他染满风霜的白色战袍上,也照在她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的脸上。
    “都已准备就绪,明日一早便可出发。”
    “如此便好。”赵云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个不大的皮囊,“此去山路艰难,这些肉干和炒粟米,先生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林薇没有推辞,接过皮囊,触手尚有余温。“多谢将军。”
    两人一时无言,只有夜风掠过营旗的猎猎声响。
    “陈到为人沉稳,武艺不俗,可堪信任。”赵云打破了沉默,“若遇险情,不必犹豫,可弃辎重,保人为主。”
    “我明白。”林薇点头。
    又是一阵沉默。赵云的目光落在林薇脸上,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先生……保重。易京再会。”
    “将军亦请保重。”林薇微微欠身。
    第二天拂晓,赵云率领主力部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营寨,如同一股铁流,融入远方的晨曦之中。营地里顿时空荡了许多,只剩下伤兵营的车马、负责护卫的陈到及其麾下五十名士卒,以及林薇、小蝶等寥寥数人。
    陈到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将领,面容刚毅,话不多,但眼神锐利,行动干练。他来到林薇面前,抱拳行礼:“林先生,末将陈到,奉赵司马之令,护卫先生及伤兵营安全。途中一应事宜,但凭先生吩咐。”
    “有劳陈曲长。”林薇还礼,“伤员行动缓慢,路途艰难,安全就拜托陈曲长了。行进速度、休息安排,需以伤员情况为准。”
    “末将明白。”
    队伍终于缓缓启程。正如赵云所言,这条路极其难行,多是山间小径,坎坷不平。尽管在板车上铺了厚厚的干草,颠簸依旧不可避免。伤兵们的呻吟和痛哼此起彼伏。林薇骑着马(赵云特意给她留下了一匹温顺的驮马),不停地在队伍前后巡视,查看伤员情况,及时处理因颠簸而裂开的伤口,安抚他们的情绪。
    李医官和张医官也骑着马跟在旁边,随时准备搭手。他们如今对林薇已是心悦诚服,执行起她的指令来毫不含糊。
    第一天还算顺利,除了道路难行,并未遇到其他危险。傍晚,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谷扎营。陈到立刻安排人手布置警戒,林薇则带着医官们再次检查伤员,换药,处理新出现的问题。有几个伤员出现了发热,林薇让人用冷水为他们擦拭降温,并将他们与其他伤员隔开稍远。
    夜里,山风凛冽。林薇安排好了值守顺序,让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轮流休息。她自己也靠在一辆板车旁,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物,难以入眠。小蝶依偎在她身边,睡得并不安稳。
    陈到巡视完岗哨,走到她身边,递过来一个水囊:“先生,喝口热水吧。”
    林薇道谢接过,温热的水流划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
    “陈曲长以前常走这条路吗?”林薇随口问道,试图驱散一些寒意和疲惫。
    “走过几次。”陈到在她旁边坐下,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黑暗的四周,“多是剿匪或传递军情。这条路虽然难走,但确实隐蔽。只是……山中亦有匪患,不可不防。”
    林薇心中一紧:“匪徒……多吗?”
    “败军如匪,流民亦可能为匪。”陈到的声音很低,“如今这世道,手里有刀,肚子饥饿,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赵司马留下我们五十人,已是极限。若遇大股匪徒,恐难抵挡。”
    林薇沉默了片刻,握紧了怀中那套冰凉的银针。“尽力而为吧。实在不行……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陈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安慰几句,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先生放心,末将在,人在。”
    接下来的几天,路途愈发艰难。天气也变坏了,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冬雨,山路变得泥泞湿滑,行进速度更加缓慢。伤员的情况开始出现反复,药材消耗得很快。林薇的心情也如同这天气一般,阴郁沉重。
    第三天午后,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队伍在一处狭窄的山谷中穿行时,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唿哨!紧接着,两侧山坡上冒出了数十个手持各式兵刃、衣衫褴褛却面目凶狠的身影!
    “戒备!结阵!”陈到反应极快,厉声大喝,五十名步卒立刻收缩,将伤兵营的车队护在中间,长枪向外,结成圆阵。
    林薇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看对方的人数,至少是他们的两倍!而且占据了地利!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头目模样的汉子站在山坡上,狞笑着喊道:“下面的肥羊听着!留下粮食、马匹和女人,饶你们不死!”
    恐慌瞬间在伤兵营中蔓延开来,一些轻伤员挣扎着想要拿起武器,重伤员则面露绝望。
    陈到握紧了手中的长枪,脸色铁青,低声对林薇道:“先生,情况不妙。待会儿若动起手来,你带几个人,护着孩子和重伤员,想办法从后面突围,能走几个是几个!”
    林薇看着周围那些信任、恐惧、绝望交织的目光,看着陈到和那五十名士卒决绝的背影,一股血气猛地涌上心头。逃?往哪里逃?把这满营的伤兵和这些信任她的人丢下吗?
    不!绝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目光锐利地扫过山坡上的匪徒,发现他们虽然人多,但队形散乱,武器杂乱,许多人面黄肌瘦,显然也是被乱世所迫的亡命之徒。
    她忽然拨开身前的士卒,走到了阵前,扬起了头,目光直视那匪首,声音清越,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山谷间的风声:
    “我等乃幽州公孙将军麾下!运送的乃是界桥血战中负伤的将士!尔等趁乱劫掠,与禽兽何异?!难道家中便无父母妻儿,不怕遭天谴吗?!”
    她的话,没有求饶,没有示弱,而是直接点明了身份,斥责其行径。那匪首显然没料到领头的会是一个女子,更没料到她会如此强硬,愣了一下。
    林薇不等他反应,继续高声道:“我观诸位,也多是活不下去的苦命人!何必自相残杀,徒添罪孽?!我等粮食亦不宽裕,但若诸位肯让开道路,我可做主,赠予尔等三日口粮,聊表心意,结个善缘!若定要厮杀,我幽州健儿,即便身负重伤,亦无贪生怕死之辈!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尔等又能捞到多少好处?!”
    她的话,软硬兼施,既点明了对方可能也是被迫无奈,给出了实际的利益(三日口粮),又展现了不惜一战的决心。她身后,陈到适时地让士卒们用兵器顿地,发出整齐的怒吼,伤兵中也有人挣扎着发出嗬嗬的喊声,虽然杂乱,却带着一股悲壮的气势。
    那匪首看着下面严阵以待的军阵,看着那些虽然带伤却眼神凶狠的士兵,又看了看自己这边虽然人多却纪律涣散的手下,脸上阴晴不定。粮食的诱惑很大,但对方毕竟是正规军,哪怕败了,也不好惹。真打起来,自己这边就算赢了,恐怕也要死伤惨重,得不偿失。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妈的!晦气!碰上硬茬子了!好!留下五日……不,十日口粮!老子就放你们过去!”
    林薇心中冷笑,知道对方松口了。她面上不动声色:“三日口粮,已是极限。再多,我这些受伤的兄弟便要饿死途中。若头领不允,那便战吧!”她语气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匪首盯着林薇看了半晌,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破绽,但只看到一片沉静与决然。他最终烦躁地挥了挥手:“妈的!三天就三天!快点拿来!”
    一场可能的血战,竟被林薇一番话化解于无形。陈到松了口气,看向林薇的目光充满了敬佩。他立刻安排人取出三天的粮食,放在路中央。
    匪徒们一拥而上,抢了粮食,骂骂咧咧地退回了山林深处。
    队伍不敢停留,立刻加速前进,直到走出那个山谷很远,众人才真正松了口气。许多伤员看向林薇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感激和尊敬,更带上了一种近乎崇拜的信赖。
    陈到走到林薇马前,深深一揖:“先生胆识过人,陈到佩服!若非先生,今日我等危矣!”
    林薇摇了摇头,脸上并无喜色,只有疲惫和后怕:“侥幸而已。接下来的路,更要小心。”
    她抬头望向北方阴沉的天空,易京的方向依旧遥远。经此一事,她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在这个时代,仅仅拥有医术还远远不够。要想活下去,要想保护身边的人,她需要更多的智慧、勇气,甚至是一点点运气。
    而前方等待她的,又将是怎样的局面?赵云所在的易京,真的是一个安全的归宿吗?她握紧了缰绳,目光变得愈发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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