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数日，放晴时，京城已是遍地金黄。寒意渐浓，呵气成霜。
    国子监内依旧平静，只偶尔听得老博士们议论几句京郊漕渠冬日疏浚的惯例。林烨如常整理文书，心中却如绷紧的弓弦。自那日递出蜡丸，已过旬日，墨香斋再无消息，赵文渊也未现身。这种沉寂，反而令人不安。
    这日晌午，他正与一位老博士核对一批古籍的虫蛀情况，监丞却亲自寻来，面色古怪：“林典籍，快些准备，宫中有天使至，宣你即刻往吏部衙门。”
    “吏部？”林烨心下一沉。寻常官员调动，不会劳动宫中内侍亲宣。
    老博士也觉诧异，低声道：“林典籍，小心应对。”
    林烨整了整官袍，随监丞快步而出。吏部大堂内，气氛肃穆。堂上端坐的竟是吏部尚书与一位面生的御史，两侧肃立着神色冷峻的官员。那宣旨的内侍面无表情，展开一卷黄绫。
    “国子监典籍林烨听旨——”
    林烨撩袍跪倒，心中念头飞转。
    “查，国子监典籍林烨，职司文书，品行不端，妄议朝政，更于漕运公务多有诋毁干涉之举…着，即行革去官职，贬为凉州平阳县丞，即刻离京赴任，不得延误！钦此——”
    旨意如冰水浇头，寒意刺骨。罪名含糊其辞，“妄议”、“诋毁干涉”，分明是莫须有！凉州平阳，那是西北苦寒边陲，县丞仅是八品小吏！且“即刻离京”，连喘息之机都不给！
    “林烨，领旨谢恩吧。”吏部尚书声音冷淡。
    林烨指甲掐入掌心，压下翻涌的气血，叩首：“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他知道，这是丞相府的雷霆一击。必是那蜡丸中的消息触到了核心利益，对方不惜动用如此手段，也要将他这“隐患”彻底清除出京。
    起身时，他目光扫过堂上众人，将那些或冷漠、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面孔记在心里。那御史嘴角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尤为刺目。
    没有给他任何返回国子监或归家整理的时间，两名吏部差役已“陪同”在侧，名为护送，实为押解。
    “林大人，请吧，车马已在衙外备好。”
    林烨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容下官与家人告别。”
    “旨意是”即刻离京”。”差役语气强硬。
    “圣旨亦未言不准告别妻儿！”林烨目光陡然锐利，逼视那差役，“莫非二位要逼林某于这皇城脚下，行不义不孝之事？”
    差役被他气势所慑，对视一眼，勉强道：“…半炷香时辰。”
    林烨不再多言，快步向家中方向走去，差役紧随其后。
    小院依旧安静。苏婉正在院中晾晒冬衣，见林烨此时归来，且身后跟着官差，手中衣物“啪”地落地，脸色瞬间惨白。
    “相公…”
    “婉娘，”林烨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语速极快却清晰，“我遭贬官，需即刻离京赴任凉州平阳。你速与安安收拾必要细软，我们马上走。”
    苏婉身形晃了晃，强自站稳，眼中惊惶一闪而过，随即化为决然：“好，我这就去。”她甚至不问缘由，转身便冲向屋内。
    安安被母亲急促的动作惊动，跑出来茫然看着。林烨一把抱起儿子，用力搂了搂：“安安乖，爹爹带你和娘亲去个新地方。”
    差役在门外不耐地催促。
    不过一刻，苏婉已收拾出两个包袱，多是冬衣和少许干粮银钱，家当大多舍弃。她发髻微乱，目光却异常坚定：“相公，好了。”
    左邻右舍闻讯探头，议论纷纷，目光复杂。
    林烨一手抱起安安，一手提起较重包袱。苏婉紧随其后，挎着另一个小包，步履匆忙却未回头。
    一辆破旧的青篷马车等候在巷口，竟是连车马都“备好”了。
    登车之际，林烨目光扫过长街一角，隐约见一道熟悉身影一闪而过，似是赵文渊身边的随从。对方微微颔首，旋即消失在人流中。
    林烨心下稍安。太子的人看到了，这意味着并非全然绝望。
    马车辘辘起动，驶向城门。车内狭窄，颠簸不堪。安安吓得小声啜泣，苏婉紧紧搂着他，低声安抚，自己唇色却咬得发白。
    林烨握住她的手，发现她指尖冰冷颤抖。他用力握了握：“婉娘，怕吗？”
    苏婉抬眼看他，摇了摇头，声音虽轻却稳：“有相公在，不怕。只是…凉州苦寒，安安还小…”
    “天无绝人之路。”林烨望向车窗外逐渐远去的巍峨城墙，目光沉静，“离了这是非之地，未必是祸。”
    他心中明了，这骤然的贬谪，虽凶险，却也打乱了丞相府可能更阴狠的后续手段，给了他们一家三口一线生机。且远离京城漩涡，或许正是积蓄力量、以待时机的转机。
    马车驶出城门，官道两旁景物渐趋荒凉。秋风卷起黄土，扑面而来。
    苏婉将安安裹紧，依偎在林烨身侧。一家三口，在这陌生的马车里，驶向未知的西北边陲。
    前程茫茫，吉凶未卜。
    但至少，他们在一起。
    林烨闭上眼，将妻儿揽入怀中。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卷《永济渠疏浚录》上的可疑记录，以及地图上粮道与渠线的重合点。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根源必在于此。
    凉州虽远，未必不能卷土重来。
    他睁开眼，望向西北方向，目光锐利如刀。
    这笔账，他记下了。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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