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彻？”张姐抬眼，睫毛上还沾着点没扫干净的散粉，目光先落在他眼下淡淡的青黑——昨晚胃不舒服没睡好，眼下的暗沉藏都藏不住，又扫过他攥得发紧的指节，“青省西市的？才19岁，从大西北跑这么远来南方进厂？”
    “嗯，想多赚点钱。”江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下来，却还是听得出一点发颤，手心的汗把体检报告的边缘洇出了一圈浅灰色的印子，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牛仔裤膝盖处的缺口。
    张姐低头翻体检报告，手指在“转氨酶偏高”那行字上顿了顿，指甲盖轻轻敲了敲纸页，发出“嗒”的一声，眉头蹙起个浅痕，不过两秒就又舒展开了。她没问转氨酶的事，目光却在江彻单薄的肩膀上多停了两秒，像在估算这副清瘦的身子能不能扛住车间的活儿——毕竟流水线的活，得站一整天。
    “以前进过厂吗？做过流水线、机械操作这类的活没？”她把报告翻到最后一页，手里的钢笔在桌角转了半圈，笔帽上的金属夹反光晃了江彻一下，让他下意识眨了眨眼。
    “没…没有，这是第一次进厂。”江彻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耳朵里嗡嗡响，眼前又闪过黄毛男孩刚才拽着他袖子的样子——黄毛的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说“说长期干”时，唾沫星子都快溅到他手背上。
    “学历呢？”张姐终于放下手里的报告，身体微微前倾，胳膊肘撑在桌面上，目光直直落在他脸上，那眼神像台调亮了的小台灯，亮得让他不敢躲闪，连呼吸都放轻了点。
    江彻的喉咙突然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黄毛的警告在耳边炸响：“说初中毕业！说长期！别说漏嘴！”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冷气呛得他喉咙发痒，差点咳嗽出来，攥着体检报告的手更用力了，指节都泛了白：“初…初中毕业。”说完，耳根瞬间烧了起来，连带着后颈都热辣辣的，像贴了块暖宝宝，他甚至不敢去看张姐的眼睛，生怕从她眼里看出“不信”两个字。
    张姐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黑色座机，指尖按号码时特别稳，每一下都按得很实，没有一点犹豫。“顾工，”她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点，带着点熟人间的随意，不像刚才问问题时那么严肃，“新来的江彻我见过了，体检报告看过了，血常规、肝功能这些都正常，不过转氨酶有一点点高，不过在公司能接受的范围内，小伙子看着还算老实，不像爱惹事的。”她顿了顿，目光又扫过江彻洗得发白的T恤下摆，还有他那双明显小了一码的帆布鞋——那是江彻的旧鞋，鞋跟处磨得有点平，“他说自己是初中毕业，没进过厂，没经验，那我就把他放到你那边了。”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张姐时不时“嗯”两声，偶尔点头，挂了电话后，她把身份证和体检报告一起推回给江彻，推的时候特意把体检报告的首页朝上，避开了“转氨酶偏高”那一页，动作很轻，像怕他多想。“去三楼培训室找王工，他给你办入职手续，领工服、安全帽和耳塞。”她拿起桌上的钢笔，在便签纸上写了个房间号——302，字迹方方正正，没有一点潦草，“车间里车床、冲床声音大，耳塞每天早上去领新的，必须戴，别嫌不舒服——上个月有个小伙子嫌耳塞闷，上班偷偷摘了，没干半个月，左耳听力就有点问题，现在还在调岗位。”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底薪2800，计件算绩效，多劳多得，每月十五号发工资，不拖欠。要是身体不舒服，车间休息室有热水壶，你自己带点养胃的茶或者苏打饼干，别硬扛着，不舒服就跟组长说，能调休就调休。”最后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像颗温温的小石子，在江彻心里漾开一圈暖意，刚才攥得发僵的指尖，终于慢慢放松了点。
    江彻攥着面试通过单，踩着楼梯往3楼走，鞋底蹭过水泥台阶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推开标着“培训室”的门，一股混合着粉笔灰和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是间足有半个篮球场大的投影室，浅灰色的幕布垂在正前方，边缘还沾着几处没擦干净的白斑。二十来个新员工三三两两地坐在塑料椅上，有人把试卷铺在膝盖上写，有人趴在折叠桌上奋笔疾书，笔尖划过纸页的“唰唰”声此起彼伏。
    幕布前站着个男人，光溜溜的头顶在白炽灯下泛着亮，黑色粗框眼镜滑到了鼻尖，圆滚滚的肚子把藏青色工装撑得紧绷，裤腰几乎要卡在胯骨上。他看见江彻，嘴角立刻堆起笑，眼角的纹路挤成一团，眼神却像扫货般快速把江彻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那股精明劲儿藏都藏不住。“新来的？把单子给我。”男人声音有点闷，像含着口痰，江彻赶紧把单子递过去。
    男人接过单子扫了眼，随手往桌上的文件夹里一塞，指着角落靠窗的空位：“去那儿坐，先把这个填了。”说着递来两张纸——一张是印着“安全培训测试卷”的卷子，油墨味还没散，另一张则是手写的答案，字迹歪歪扭扭，有些数字还被圈改了两回。“别紧张，就是走个过场。”男人拍了拍江彻的胳膊，掌心的汗蹭到了江彻的袖子上，“下午才讲培训内容，早上先把卷子抄完，别写错位置。”
    江彻坐下时，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邻座的女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抄答案。他捏着笔，一笔一画地照着答案填，笔尖偶尔顿住——有些答案和题目对不上，他犹豫了几秒，还是照着抄了，毕竟男人说“走个过场”。
    快到中午时，男人拎着麦克风走上讲台，先是故意清了清嗓子，“咳咳”两声，声音透过扩音器放大，震得人耳朵发疼。“都停一下！说个事！”他把麦克风往桌上一放，双手撑着桌沿，肚子更明显地凸了出来，“工厂吃饭得刷员工卡，你们是新员工，没卡的待会儿排队来我这儿领——记住，一个个来，别挤！”他顿了顿，眼神扫过台下，又拔高声音重复：“领不到的可就吃不上饭了！我再重说一遍，排队！到我这里领！”
    中午的食堂挤满了人，饭菜的香味混着汗味飘得满大厅都是。江彻攥着刚领的员工卡，在人群里绕了一圈，才找到那唯一的清真窗口——窗口前排着长队，队伍末尾的大叔手里还拎着个空饭盒，时不时往前探着身子看。江彻站到队尾，掏出手机点开“小药瓶”的聊天框，昨晚顾晏发的消息还停在屏幕上方。他指尖在键盘上敲了又删，最后只发了句：“我面试通过了，下午培训完分车间岗位，你忙的话不用急着回。”发送后，他把手机揣回兜里，看着前面的队伍慢慢缩短，心里有点发空。
    等轮到江彻时，窗口里的阿姨笑着问：“小伙子要什么？今天有牛肉烩菜和白米饭。”他要了一份，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米饭有点硬，牛肉炖得很烂，混着土豆的香味，他慢慢吃着，偶尔看一眼手机——还是没消息，想来顾晏是真的忙。
    吃完午饭，江彻快步往培训室赶，刚推开门就听见王工的声音：“都坐好！现在讲安全注意事项，少听一句都可能出大事！”王工手里拿着本黄色封皮的《安全手册》，翻页时“哗啦”作响，“机器运转时不能伸手碰零件，护目镜必须戴好，车间里不准抽烟——记不住的，到时候出事自己负责！”他讲得唾沫横飞，偶尔还指了指投影幕布上的事故案例图，江彻坐直身子，把重点都记在心里。
    时间过得很快，等签完入职表、录完指纹，已经是下午4点。王工拿着宿舍分配表，念名字时语速飞快：“江彻，1号楼102室，上铺，赶紧去收拾，晚了没热水！”江彻接过宿舍钥匙，钥匙串上还挂着个小小的铜制门牌，刻着“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