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接风洗尘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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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彻伫立在旅馆那扇边缘脱漆的木窗前,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上几道浅浅的划痕——那划痕像是被指甲反复刮过,边缘泛着毛躁的白。目光越过窗沿,楼下密密麻麻的电线在灰蓝色天空下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细电线缠着粗电缆,有的地方还挂着塑料袋,风一吹就晃晃悠悠;这张网把矮楼切割成零碎的块面,连楼顶的太阳能热水器都显得支离破碎。晾衣竹竿从家家户户的阳台探出来,红的T恤卷着边角,蓝的工装裤沾着洗不掉的机油印,碎花被套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一面面五颜六色的小旗,偶尔还会飘下一两根线头,慢悠悠落在巷子里。
    耳边的声响更热闹——广东话的吆喝带着尾音的婉转,“卖糖水咯——”的调子飘得老远;四川话的闲聊嗓门亮,“要得要得”的应答混在自行车铃铛声里;河南话的叮嘱裹着暖意,“记得加件衣裳”的念叨刚落,就传来炒菜的滋啦声,油香混着巷口糖水铺飘来的甜香,一起涌进窗户。这股鲜活又嘈杂的气息,让他攥着火车票根的手又紧了紧。那张印着“西市—莞市”的票根边角已被揉得发毛,指尖能摸到油墨晕开的痕迹,连车次编号都模糊了些,就像他此刻的心情:期待里裹着忐忑,兴奋中掺着不安。眼前的城中村满是烟火气,可跟他在课本里见过的都市模样差太远——没有直插云霄的摩天楼,没有流光溢彩的霓虹灯,只有斑驳墙面上“房屋出租”的红漆广告(字迹都裂了缝),和墙角蜷着打盹的老黄狗(尾巴偶尔扫扫苍蝇),把最实在的生活摊在了他面前。
    “姐夫,这工厂……里头活儿累不累啊?机器吵不吵?会不会像老家那样,下班了耳朵还嗡嗡响?”江彻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坐在褪色碎花床边的姐夫身上,声音里藏着一丝没说透的紧张,连手指都悄悄扣着衣角。姐夫刚过29岁,常年在工地扛活的双手布满老茧,指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泥渍,连指甲盖都是泛黄的;他低头抽烟时,眼角的皱纹会挤成一道深痕,连抬头纹都跟着皱起来,可抬眼看向江彻时,那双眼却亮得很,像落了星光。烟卷在他指间燃着,烟灰积了半寸也没弹,白色烟圈慢悠悠飘到天花板,又散成淡雾,落在他沾着灰的背心上。
    “是生产精密零件的大厂,厂房亮堂得很,屋顶装着大吊扇,不像老家的小作坊,夏天跟蒸笼似的。”姐夫把烟蒂按在床边的搪瓷缸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烟蒂冒出最后一缕青烟就灭了。“你干的是全检岗,不用扛东西,就坐在那儿看零件,不算重活,但得细心——零件比指甲盖还小,上面的纹路比头发丝还细,可不能出错。”他顿了顿,伸手拍了拍江彻的肩膀,掌心的老茧蹭得江彻衣领发皱:“月薪5000起,计件算钱,你年轻眼尖手快,要是愿意多加班,一个月拿6000也不难。你高中暑假能在小厂熬过来,这活儿肯定没问题。”
    “我知道!”江彻赶紧点头,姐夫的话让他想起去年暑假——那时他在老家县城的五金厂打工,每天天不亮就骑着二手自行车去厂里,车链吱呀响,路上还得避开拉货的三轮车。车间里的冲床声震得耳朵嗡嗡响,连跟工友说话都得凑到耳边喊,喊完了还得再重复一遍。他负责给零件拧螺丝,左手拿零件,右手握螺丝刀,重复的动作做了一天又一天,手心磨出的水泡破了又起,缠上创可贴继续干,创可贴浸了汗,黏在手上揭都揭不下来。傍晚下班时,蓝色工装后背的汗渍能拧出水,贴在身上又凉又黏,连内裤都湿了大半。可每次领工资,看着会计把一沓崭新的钞票递过来,他都忍不住数两遍——先正着数,再反着数,然后把钱小心叠好,塞进书包最里层的小口袋,还得按按边角,生怕掉了。“那是我攒的学费和生活费,每一张都带着汗味儿,我妈说那是”踏实钱”。”江彻攥了攥拳,眼里闪着劲,“这次我也不怕累!等挣了钱,我先给我妈寄点,她总说家里的电饭煲煮不熟饭,想换个新的,又舍不得花钱。”
    姐夫刚要接话,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笃笃笃”三下,不重不轻。姐姐提着一个印着碎花的布包走进来,布包边角都磨白了,上面还绣着个小小的“梅”字。“别光说活儿了,走,带你去吃点热乎的。”她伸手理了理江彻衣领上的褶皱,指尖带着刚洗过衣服的皂角香,还蹭到了江彻的耳垂,温温的。“你姐夫昨天就跟我说,附近有家拉面馆,大盘鸡做得地道,鸡肉炖得烂,汤汁拌面条绝了。我早上特意跟老板娘打电话,让她留份辣的,你不是爱吃辣嘛。”
    三人并肩走在城中村的小巷里,脚下的水泥路坑坑洼洼,有的地方还裂着缝,积着前两天下雨的水洼,偶尔踩到就溅起小水花,打湿了江彻的裤脚。拉面馆藏在两家五金店中间,左边的五金店门口堆着钢管,右边的挂着一堆电线,木质招牌上“老马家拉面”五个字被油烟熏得发暗,只有“拉面”两个字还能看清红色。推门进去时,挂在门楣上的风铃叮当作响,是那种最简单的玻璃风铃,声音脆生生的。店里摆着四张掉漆的方木桌,桌腿都用铁丝绑过,墙面上贴着几张泛黄的海报——有几年前的电影宣传画(主角的脸都模糊了),还有一张“加面免费”的红色告示,边角卷着,用透明胶贴了又贴。
    “哟,姐来啦!”老板娘系着藏青色围裙,围裙上沾着点点油星,手里还擦着白瓷碗,快步迎上来,一口带着西北口音的普通话格外亲切,“还是老样子?大盘鸡加三份面?要不要多放土豆?昨天刚进的新土豆,面得很。”
    “再多加个凉菜,拍黄瓜,多放蒜,少放醋。”姐姐笑着拉开椅子,让江彻坐下,又从布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还是没开封的,瓶身上还凝着水珠,“路上渴了吧?先喝点水,这水是凉的,刚从房子的冰箱里拿的。”
    等菜的间隙,姐姐往江彻碗里倒了点醋,又夹了一筷子桌上的腌萝卜:“你考上的大学,叫啥来着?兰市……兰财大学?是本科吧?”
    “对!兰市财经大学!是本科!”江彻坐直了身子,腰杆挺得笔直,语气里满是骄傲,“录取通知书我带来了,放在旅馆的包里,红色的封面,上面还有校徽呢,金色的,可好看了!我爸说要把通知书裱起来,挂在堂屋里。”
    “那可太出息了!”姐姐眼睛一下子亮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力道都大了些,声音也提高了些,“你小时候就爱算算术,三年级的时候帮我爸算账,一分钱都没差。现在总算熬出头了,咱老江家第一个大学生!”她顿了顿,又笑着补充:“听说你爸妈知道的时候,你爸特意去镇上买了半扇牛肉,说要请邻居吃饭,跟人家显摆显摆。”这时大盘鸡端上来了,热气裹着香味扑脸,姐姐赶紧夹起一块鸡肉,递到江彻碗里——鸡肉裹着红亮的酱汁,还冒着热气,连骨头缝里都渗着油:“多吃点,过些天上班有力气。对了,你打算干到啥时候?可别耽误了开学,报到得提前去,还得收拾宿舍呢。”
    “我算好了,干到8月20号,剩下的十天,我收拾收拾东西,再去买些东西,正好去学校报到。”江彻咬了一大口鸡肉,辣得鼻尖冒了点汗,嘴唇都红了,却吃得格外香,连酱汁都沾到了嘴角,“这一个多月,我争取多挣点,剩下的爸妈就不用凑那么多了,他们也不容易。”
    姐夫在一旁笑着点头,往江彻碗里夹了块土豆,土豆炖得软烂,一夹就颤巍巍的:“有志气!不过也别太累。”
    吃完饭,姐姐看了看手机——是个旧款的智能手机,屏幕都裂了道缝,贴了张钢化膜:“都下午4点了,我和你姐夫9点上夜班,得回去补补觉,夜班熬人。”她从钱包里掏出两百块钱,是两张崭新的一百块,叠得整整齐齐,塞到江彻手里:“你晚上要是饿了,就去巷口买碗糖水,绿豆沙、红豆沙都好吃,别舍不得花钱。这钱你拿着,是姐姐给你的,不算你借的。”江彻推辞了半天,说自己有钱,姐姐却把钱往他口袋里塞,还按了按口袋口:“拿着!你刚到这儿,啥都得花钱,别跟姐姐客气。”江彻只好把钱小心叠好,放进钱包的夹层里,还拉了拉拉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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